按理说不应该有所谓“世界上最好的下酒菜”这种说法。
因为有不同的酒,不同的喝法,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喝酒的人。
然而事实上,确实有“世界上最好的下酒菜”。
作为下酒菜有三个基本条件:第一就是咸。原因我觉得不需要解释。
日本有一种下酒小菜叫做“酒盗”(Shuto),是用鱼或者海参的内脏腌渍成的,非常咸腥,但是下酒特别厉害,看名字就知道了——酒都被它偷走了。还有另一种和它很像的叫“盐辛”(Shiokara),同样是看名字就知道很不利于心血管健康。
然而无论是酒盗还是盐辛,所适合的无非是清酒、日本烧酒或者啤酒,如果配红酒的话就会一嘴,嗯,老旧渔船上拔出来的长满铁锈的钉子味儿。
顺便说一句,啤酒这东西非常婊,有点味儿的都可以配着喝下去,豆腐乳豆瓣酱啥的也能一醉,所以后面我就不会再提她了。
作为下酒菜的第二个基本条件是不占肚子,所以,花生是最符号化的下酒菜。
虽然水浒里都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然而毕竟像武松这种胃容量的人太少了,我最耿耿于怀的反而不是他在景阳冈那通暴饮暴食,而是大闹飞云浦那一回:武松戴着枷出孟州城,走了八九里路,边走边吃,吃完了两只熟鹅。
负重健步4公里,同时吃了两只鹅……
光想想就没肚子喝酒了。
第三,就是强烈的风味。鱼子酱、伊比利亚火腿、干芝士、日本的鳐鱼翅干、韩国的活切章鱼、江浙的糟货、武汉的鸭脖、福建的土笋冻、台湾的乌鱼子、四川的兔头和冷啖杯……以上无论哪一种,都与“清新爽口”不沾边。
那么,世界上最好的下酒菜是什么呢?
咸鸭蛋。
这个答案听起来像是某种强烈的个人情结的产物,然而实际上却是我长期实践、反复试验的理性结果。
咸鸭蛋实在太常见太便宜了,以致所有人都会轻视它,其实咸蛋黄是至鲜之味。
请回忆一下它在粽子和月饼中的表现,那是赋予灵魂的魔法吧?即使是一碗白粥,一颗咸蛋都能让它变成傻白甜。
想象一下:如果鸭子是一种不易养殖的珍稀禽类,只在每年某个极短的时间内下蛋,那么,人们将会怎样狂热而长久的歌颂咸鸭蛋啊!
我们是过于幸运了,生在一个咸鸭蛋如此平易近人的世界,我们也因之变得盲目,只道此味是寻常。
我们这些人类一向如此。
甚至就连“活着”这件事,我们都觉得理所当然。
今天下酒的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的。
这部电影叫《不可饶恕》。
本来这可以是一个田园牧歌似的故事。
有一个已经老去的退休杀手,退休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女子,于是改过自新,娶她为妻并且生了两个孩子。可是妻子还是去世了。
老杀手就带着孩子在乡下养猪,日子过得……怎么说呢,孩子比猪脏,但是没猪吃得饱。
杀手的搭档也退休了,娶了个印第安女人,连猪都养不起。搭档应该比杀手年轻些,但他是摩根弗里曼演的,在你们的印象里,他年轻过吗?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名字很好记的小镇,叫“大威士忌镇”。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茅台镇”。
大威士忌镇有一个强悍的警长,业余爱好是给自己盖房子,他盖的房子最大的优点就是通透,特别是下雨的时候。
镇上还有一个妓院,有几个活泼的妓女。
本来是一幅温馨的十九世纪末美国中西部风情画的,连剥头皮的印第安人都没有。
谁知有两个在大威士忌镇附近牧场放牧的牛仔兄弟,去妓院放松身心,结果哥哥碰上个笑点特别低的妓女,当他亮出他那比一般人精致得多的小家伙时,妓女忍不住笑了一下。
哥哥恼羞成怒,这次亮出了刀,妓院老板持枪冲进来时他已经把妓女的脸划了个稀烂。
警长准备对两兄弟施以鞭刑——毕竟是好人家的正派小伙子,虽然受辱于妓女没克制住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罪过,但是鞭刑可疼可疼了。
然而妓院老板坚决不同意。
因为妓女不能再接客了,所以这不是人身伤害,这是“侵犯他人财产”。
于是鞭刑就算了,警长让牛仔哥俩赔几匹马给妓院老板,大家都觉得这个判决很公正。
只有妓女们不这样认为,于是她们凑了笔钱,在江湖上放出话来,一千美元取两个牛仔的狗命。
一千美元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不少杀手都动心了,甚至包括一个成名已久的杀手——“英国的鲍勃”。这个杀手气派很大,来杀人还带着他的传记作家——就是那种写通俗猎奇故事的写手。
但是警长也是个手段狠辣的老江湖,英国的鲍勃一到镇上就被他制服了。
传记作家很惊讶,因为英国的鲍勃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他上一篇故事写的就是英国的鲍勃的成名一战——打死了一个拔枪奇快的悍匪。
警长问他那一战时在场吗?他说没有。于是警长就把那个故事又讲了一遍:拔枪奇快的悍匪因为太快了,拔枪时走火打中了自己的脚,英国的鲍勃趁他喊疼的时候开了枪……可惜没打中。接下来轮到悍匪开枪了,结果枪在手里炸了,英国的鲍勃终于抓住了成名的机会。
所以你看,如果说时间像海绵里的水,那名气就像海绵——只要愿意挤,总能挤出水分来。
就好比黑鱼子酱,基本上是最昂贵的下酒菜了,当然不能说不美味,那个在口腔里爆浆的浓烈鲜味,确实厉害。
可是通常标配的酒是什么呢?伏特加和香槟。
我之前说了啤酒很婊的话了吧,伏特加更婊,看看她可以做多少种鸡尾酒的基酒就够了。
至于香槟,普遍的评价则是高级……婊。
所以这两种酒完全无法证明黑鱼子酱作为下酒菜的价值。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试试用黑鱼子酱配一下苏格兰威士忌,特别是Ardbeg、Lagavulin、Laphroaig这种泥炭味道特别重的。我试过,那个回忆太苦涩了,感觉两样都被糟践了。
然而,咸鸭蛋就不会如此。
当苏格兰艾雷岛的泥炭味道遇到咸鸭蛋时(特别是蛋白),甚至产生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和默契,搞得我都怀疑苏格兰是不是也有用橡木桶腌咸鸭蛋的传统了。
事实上,当然没有。
再说说那些名庄的红酒,年份比较老的,我就不扯什么波尔多、勃艮第的酒庄名字了,总之醒酒得当的老酒本身味道就极其丰富,下酒菜其实反而会起到干扰作用。
可咸鸭蛋是个例外,咸蛋黄油润的颗粒感和红酒里的单宁,二者在舌尖上交融的那种感觉,简直是个味觉上的奇迹!
唯一的问题是,当你抿一口咸蛋黄再抿一口酒时,会在你的巴卡拉水晶杯的杯口留下个不雅的印子。
电影里养猪的老杀手当然不会这么讲究,但他也曾经是个酒徒,当有人问起他,杀人是什么感觉时,他说记不清了,因为每次都是酒后杀的。
问他的是个娃娃脸的小伙子,长得有点像武林外传里的燕小六。
燕小六闻言递过一瓶波本威士忌,老杀手拒绝了,他已经戒酒多年,为了妻子。
燕小六自称也是个杀手,来找老杀手,一起去挣妓女们的美元。
老杀手本来是拒绝的,因为家里太忙:他和孩子正忙着把发烧的猪和健康的猪隔离开。不过后来他发现可能很快就不需要隔离了。
于是他叫上老搭档和燕小六去挣这笔刀头舔血的钱。
但是他老了。
他出发前用一个空罐子热了热身,结果枪管都滚烫了,目标还冷静的站在原地,冷静得像一个空罐子。
他每次上马都得先和马搏斗一番。
他浇一场雨就病倒了。
他第一次碰到警长就被狠狠收拾了一顿,脸都被警长打花了。
似乎,唯一支撑他继续去杀人的只剩下作为一个杀手的回忆——而且按照他的说法,因为是酒后,所以还记不太清了。
即便任务的前景如此不乐观,搭档和燕小六还是一直在用妓女的服务来预支赏金。
然而老杀手没有,甚至拒绝了妓女的主动邀约。尽管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他依然记得自己是个有妇之夫。
这个坚硬干瘦的男人就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扮演的每一个坚硬干瘦的男人一样,记忆力太好。
他们总是记得那些已经逝去的人,记得那些不合时宜的原则,以至于忘了变通。
终于,他们还是在牧场极其笨拙的杀死了悬赏中的一个牛仔,场面难看,异常狼狈。
摩根弗里曼扮演的搭档尽管预支了那么多赏金,结果还是失去了杀人的勇气,就像看上去那样,他也老了啊。
于是他放弃任务离开了,老杀手表示理解,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那份钱我会给你送过去。
牛仔们有了防备,警长也派了人手去牧场支援,但他自己没去,因为他们抓住了独自离开的搭档,警长要留在在镇上严刑审问他。
在一段长时间蹲守埋伏之后,燕小六用小恶魔杀死泰温大人的方式杀了那个牛仔——杀死一个正在拉屎的人有什么荣耀可言呢?将来去江湖上吹牛逼也得另编一个故事了。
当然事实上这是燕小六杀的第一个人,对此我毫不意外,尽管他之前吹嘘他杀过五个人,但他那块海绵太小太湿。
在镇外,老杀手从前来结款的妓女那里得知,搭档不但被警长抓住了,而且已经被拷打致死了。
老杀手告诉燕小六自己的孩子和搭档的印第安寡妇在哪里,让他把钱送去。
把手里那瓶波本威士忌留下。
接下来就是一场酒后的杀戮,就像他戒酒之前一样,就像他遇到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子之前一样。
在妓院的酒吧里,包括警长在内,老杀手一共杀了五个人。
那个场面粗糙而低效,有这会儿功夫,都能打死20个人了。
传记作家没有死,甚至都没受伤,他的职业本能这时忽然发挥了作用,他问老杀手:“你还记得第一个打死的是谁吗?”
你看,有趣的是,尽管面对着一群壮汉和强悍的警长,老杀手选择第一个打死的却是妓院老板。
然而老杀手不是这么回答的,他又喝了一口酒,举起枪说:“我可以告诉你最后一个杀的是谁。”
当然他没有杀死他。
他接着喝酒,然后对外面喊到:“我要出来了!看到我的人都会死!向我开枪的人不但会死,而且我会杀光他的家人和朋友,烧掉他的房子!”
他喝酒不用下酒菜,他用火药和恐惧下酒。
老杀手全身而退。
他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留下了妻子的坟墓。
我猜这一次,他会留着酒后杀人的回忆,就在内心最深的地方,和他妻子的在一起。
你们知道吗?其实腌咸鸭蛋也是要放酒的。
我通常用的是十年的衡水老白干,67度。
盐、香料、时间和酒,咸鸭蛋就在缸底静静的沉醉,把所有味道一一记在心里。
最后我要向你们道歉,我骗了你们。
咸鸭蛋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下酒菜,它只是第二好的。
世界上最好的下酒菜,是回忆。
《不可饶恕》Unforgiven()
第65届奥斯卡金像奖
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最佳剪辑
电影主题曲
这个电影可在腾讯、爱奇艺观看
封面图片(来源于网络):海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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