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自我与信物

食物是不说破、不霸占、不纠缠的一种中年人的信物。

(一)自我

如果能够专心沉浸在热爱的工作中,不受世事牵制不被世情纠缠,该是何等鲜美的生活?这人常常想。

《写作的女人生活危险》是本女作家血泪史,并非说男作家没有可歌可泣的血泪,而是——这人认真地想了想,男作家的血泪史比较像在半空中,女作家的则在杂草丛生的大地上。当男作家跟一朵名叫漂泊的云格斗时,女作家被一块叫家事的石头绊倒。

“家务就像一只从嘴里流下唾液的战胜棘蜥,吞噬掉我最后一丝气力。”伊丽莎白·兰嘉瑟说。看到这一段,这人不禁笑出声,仿佛自己也在一只大棘蜥的肚子里,料想里头还有许多前辈,一手拿锅铲一手执笔,呐喊着:“母爱与文学无法兼容。”

有歌剧女皇美誉的女高音玛丽亚·卡拉丝(MariaCallas—),年在一次电视访问中曾提及自己的强迫症,喜欢收集食谱,看到报纸上的食谱即剪下贴在本子上。她曾说:“我的身体里住了两个人,我想当玛莉亚,但我不能辜负卡拉丝,我尽量取得平衡。”

一个期盼能穿上围裙进厨房,亲手烤巧克力蛋糕的女人,如何看待自我呢?“在我的歌唱和工作上,真正的自我每分每秒都在,假如有人认真听我唱,就会在歌声里找到完整的自我。对我而言,歌唱并非勇敢的表现,也非骄傲的表现,而是自愿升华到和谐天堂的意愿。”每个人的人生版本不同,其主题轻重、架构大小、人物善恶、情节多寡、时程长短皆不同。身兼数职、穿梭多重场域、一天只有两小时属于自己的人,跟无家无婚无育、所有时间都是自己的人相比,哪一个笔下的章节更动人呢?恐怕是不能比也不应该相比的,因为每个版本人生要去的地方不一样,攀登喜马拉雅山与航海三大洋是不同的旅程,山上的何必羡慕船舶,海上的也无须向往攻顶者与天对答时那带泪的欢喜。

(二)信物

这人的生活近乎息交绝游,保持通讯的朋友屈指可数,再多就超出本性能负荷。朋友亦属孤僻之辈,偶尔通讯不常见面,情谊系乎一心。怪的是,朋友皆善厨,可见孤僻与厨艺具有不可测的相乘关系。

有一天,她想起各阶段与朋友交换的信物不禁莞尔;童时互换铅笔、橡皮与金龟子,少女时在薄如蝉翼的野姜花瓣写上两人小名夹入书页一夹就是十多年,再来是出社会仍会缝小袋子拈针绣字给朋友做贺礼,接着送花、香水、书籍、玉石、陶艺品,然后捱过某种风暴之后,不再费心雕琢但求随意交游。朋友们也各有灼伤经验,遂约好似的,进入以交换食物取代信物的初冬阶段。信物有形迹,沾黏情丝,徒增牵绊,不如食物化于无形;吃入腹内囤积脂肪,脂肪增加重量,重量定存期满换一口大棺,大棺赢得熊熊烈火,烈火吐灰,给有情有义的花树进补一番。瞧,情谊不是身外事,乃体内之物。

朋友中最善厨者,常赏她上等食材。生的从香菇、猴头菇、干贝、肋排、苏杭地区团团荷叶数十张、蛤士蟆、乌鱼子……熟的乃亲手烹调之狮子头、酸白菜、客家腌肉、镶肉苦瓜……某回,她打开朋友捎来的一袋东西,颗颗粒粒如羊脂白玉滚了一桌,她捏起一粒,灯下小觑,乃是剥去膜衣、丝毫不见指痕的蒜头!

朋友说:“看电视时也不要浪费时间嘛,帮你剥好蒜头,炒菜时就可以很优雅地抛一两颗进去。”

她大乐,问怎能剥得如此完美无瑕?朋友说:“先泡水,搓两下就行了。”

找出一只古董青花盘盛上白玉蒜仁,她兀自欣赏。赏着赏着,忽然懂“情到深处情转薄”这词。

应是深情无底、连回忆都嫌刺痛的人才有浓淡之转吧!只因深情换得深渊,从渊谷攀崖壁爬回人间,需把情字一笔一画全拆散,才能嘻笑度日。情还在,只是交给风去消散,散到连自己也不知“心”在哪里?

所以,食物是不说破、不霸占、不纠缠的一种中年人的信物。(中国台湾 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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