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诗人黄金明是广东诗坛的一个传说，深居简出而超然世外。我可能在诗人梦亦非的茶造见过他，但可能因为他的低调，而竟未有什么印象了。然而，在广东诗坛，黄金明的名字却像惊雷一样响亮，黄礼孩、汪治华等诗人都会经常说起他的名字。因为忙碌，我在阅读当代诗歌时，都是从身边开始的，而堪堪错过了像黄金明一样优秀的诗人。此次幸得陈会玲发来黄金明的几首长诗，这位与我同样在74年出生的诗人，有着怎样的品质，他对时间与存在有着怎样的深沉思考，他的笔下的河流意象，成为具有其独特个性的存在。那是永在之河，也是永逝之河。我能理解女诗人陈会玲何以欣赏黄金明诗的一个缘由，或许那从河流的意象所激发出的命运的缘起与飘忽吧。这是我在读会玲的《拾碎》的诗篇时曾经看到的，在黄金明的诗里，我看到了另一条河流。这是一个有着海德格尔与荷尔德林气质的中国诗人。在黄金明的诗里，我读到了中国诗人在汲取世界性资源中，开辟着现代中国的思想的道路。不再是语词，而是语词创建持存，黄金明在创造当代中国汉诗的世界！（蜀山牧人）
时间与河流（诗集选三，年花城版）
■黄金明
1
河岸尚未变形，河堤尚未崩塌
河水在白白地流淌。像一支伤心的歌
仍未停息。漩涡尚未拆散，洪峰尚未形成
但这是必然之事：水鸟啄中了小鱼
仿佛时间的箭矢直取核心。捣毁蚁穴的人
也几乎毁掉了大坝。你也在日夜奔流
而静谧如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河岸上
白雾也在涌动，仿佛溶解的天空
几乎流失一空。而岸边的禅寺和菩提树
不能被目睹，但钟声像水波在扩散
上游不了解下游，而转眼之间
就变成了下游。下游已离开舞台
进入了另一个剧场。从源头说起多么省事
大海也是源泉。排浪像印刷机在轰响
蓝色经文在水上呈现，也被波浪涂抹、粉碎。
2
在波涛之外，有没有一个清澈的声音
愿意回答山洪混乱的提问？一颗石子破空而来：
波纹也像旧毛衣上的灰线，在一圈圈地扩散
请不要为往事揪心。没有一棵树斥责树根
也没有河流的下游，为上游感到遗憾
春露秋霜，冬虫长成夏草，你的记忆
失而复得。你像孱弱的泉水，被落叶和沙砾掩埋
你走走停停，像一只老挂钟，像跛足的猎手
被瞪羚嘲弄。唉，你像沙包被时光的拳手痛殴
而努力将伤痕抚平。河流抚平波涛的伤痕
大地抚平草木的伤痕，你也像一只鸟
在霞光中将混乱的羽毛理顺。观念的水沫
思想的沙粒，经验的淤泥……灵光乍现的草叶
都在虚构一条河流的童年。你猜想大海
是一座庙宇。在时间的入口，你投入，悲欣交集。
3
即使没有舟楫，河流也在自我输送
你既是航道，也是船只。两边的河岸
犹如故事的两条主线，在奇妙的时刻及地点
交叉、缠绕，形成一个圆环、一个圆形广场
（无数条出现又消逝的河岸之遗迹
荡然无存，只留下岸的形象——岸的魂灵与肉体
岸的化石或标本），是两条弯曲的平行线
线性叙述的河水之书，成了复调的经卷之海
犹如太阳光芒万丈，又是陷身于
雾霾中的圆形废墟。每一个点、每一段弧线
每一个扇面、每一个圆圈，都在反方向
找到了对应之物。河水犹如古老的手抄本
开始了生生不息的循环与叙述。你像百科全书
在无穷尽的修订中越来越全面、详尽
你像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洞，一个有入口
而没有出路的迷宫……犹如时间本身。
4
你在日夜奔流而没有目的性。你在等待
而不需要有人拜访。你也曾狂怒
任由情绪泛滥而取消了河岸——或将河床
短暂而无限地扩大（甚至占据了另外的河床）
你也曾天马行空，像山坡冲下的滑车
回到预设的轨道。你也曾沉默如深山的野栗树
仿佛每一朵浪花都在枯萎（青色枝条上
堆着白雪，那下滴的是时间……
你几乎被行星般的果实压垮。一株大树梦想飞翔
而试图将自己拔离大地）。你不说话
仿佛每一尾鱼都闭上嘴。哦，你也曾孤独
而无法平息流水的孤独。哦，你也曾是成材的树木
一旦离开家乡，就无法返回。日出短暂
像摔烂的鸡蛋，落日永恒却沉入无边的黑暗
谁说覆盖河床的不是泪水。你哭了。
5
你没有记忆，也没有遗忘。你日夜不停地流淌
谈不上迷失，也谈不上寻找
谈不上抛弃，也谈不上挽留。你在流淌
谈不上逃离，也谈不上迎送。你一直在那里
但的确跨越了万水千山。你谈不上新生
也谈不上枯萎（新的浪潮在涌起，往昔的浪花
看上去像补丁和注脚）。但你的确无数次死去活来
仿佛年少时被情欲折磨，又在老年
遭遇了更深的爱恋。你没想过建功立业
也没有主宰大海的狂想（那几乎是每一条河流
在课堂获取的成功学）。你也不认为
那一片毫无功利的波涛在流淌
而显得浪费。你谈不上存在，也谈不上虚无
你在流淌。捕食的白鹳，几乎扰乱了
午后花园的善恶，你也为渔夫和猎物
感到怜悯。堤坡上的垂柳在模仿河流的形状
卵石的哑默，睡莲的呓语，星星的吟诵
都使你有交谈的欲望。你在流淌也在自语
偶尔也在天亮之前劝说饶舌的河蚌闭上嘴唇。
6
你观照过自己的流动而难以描述
你捕捉过梦境而无法复述虚幻
你跑到另一条河流上去，发现水的特性
并无不同。但毕竟是另外的河流
你像一朵浪花而无穷尽地繁殖……
银河由繁星构成。每一朵浪花都有易碎的禀性
而又在流动中保持神秘。你激动的手
因波涛的翻卷而无法准确地抚摸自己的脸
流动是欢喜的。河水像流动的万能钥匙
所到之处，各式各样的锁头
应声而开。沙之塔在风的重力下解体
但你也在冬夜被冻僵。“连大鱼也在冰河中
冻结了漫游。”你像一尾鲑鱼
被爱吃鱼生的女人逮过正着——
“多放点蒜茸和芥末，这就是恋爱的滋味。”
但还有比停滞更大的危险。“人生已到中途
一条荒野之河遭遇了工业时代的黑森林。”
7
爱是艰难的。如果树林被砍伐，鸟巢被捅落
诗人被嘲笑，暴君坐在虎皮交椅上
发号施令，炸弹在平民的屋顶上开花
你也像野马被驯养，像文人被改造
像耕地被征用，像金矿被开发，像信徒被利用
像猴子被戏耍。河流修建了一道道堤坝
一座水电站、一道道桥梁和闸门
你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像撕掉翅膀的昆虫
爱是艰难的，当水源被投毒，树根被蛀空
你也像下水道那样无法忍受自己的气味
“你瞧，一条河流穿过城市，像忧郁的水池
跟一百多条河涌联结的网络也被撕裂。”
河岸成了马路，全由砖石堆砌而成
河畔没有一株芦苇，没有一只水鸟，没有一捧泥土
那些丑陋的河涌，像笼中鸟，像残疾的乞丐
像垂危的病人，像打断腿的流浪狗
河涌堆积着淤泥、塑料袋、啤酒瓶和烂砖头
小桥底倾覆着一只烂船。它像一尾死鱼
像鹿的胸腔被野狗挖掉了内脏
河边仍种有芒果、紫荆、木棉及小叶榕
树木被精致的方砖框起来，这些被囚禁的乔木
只能往地底扎根，像忧郁症患者
像误入城市的乡下人，像锁链拴着脖子的狗
哦，树木多么孤单，被从树林中驱逐
每一棵都是悲伤的囚徒。你也身陷囹圄
变成了水库、池塘和粪池。你像蛛网上的野蜂
被粘住翅膀。没有了流动，爱是艰难的
但囚徒也是狱卒、镣铐和牢房。被污染之物
也成了污染源。当手被弄脏，当你的头
被无数双脏手按入污泥，仅靠眼泪无法清洗。
8
你在不停地流淌。你像高铁（也像高铁上的乘客）
在峡谷之间呼啸而过。你眺望着
车窗外模糊的景物。你在原地踏步
又一日千里。你像轻舟越过了万重山
两岸的猿啼，像杜鹃花举起的血书
（啊，那只小船像风月场的老手
不肯轻易就范）。你是水波，也是流动的房子
你是墙壁之间的空白，是围墙上的天空
你大于一切材料的总和。你盘桓于家中
又于瞬间到了远方。水声像摇篮曲
首先将哼唱者催眠，你有高高的两岸
但总放不下真假难辨的第三条。
9
作为河流，你栖身过每一道河床
而被各式各样的河岸驱赶，犹如异乡人
引发了看家狗的狂吠。河流像新织成的绸缎
完整而起伏，而波涛像隐喻的玻璃
在锤子的敲击下获得琐碎的意义
你也曾摧毁大船，冲垮堤坝，像油画中的牧马人
一鞭抽掉了画框，像镜画中的马群
踏碎了镜中的草原和露珠，像一棵橡树
因隐忍的波涛而瓦解。山顶公园的消息树
不仅是信息时代的象征，也在传播候鸟的流言
和春雪的飞语。啊，你胸膛的冰块
因怀抱中的天鹅在逐渐消融。因为你
这个世界就不全是荒凉，你爱过的人，你住过的房子
你凝视过的满月和月季。你穿越过的草地和树林
你触摸过的体温，你亲吻过的嘴唇……
像你年少时的梦幻，在此刻化为流水
注入你身内或身外的河流。没有一个人是孤岛
也没有一条河流是孤儿，但大海是孤儿院
唉，大海也是流动的乐园，是永恒的情人
你从雪山上来，而走向了沙漠。现实的土壤
开出了荒诞之花——仙人掌以尖刺收集露水
绿洲上的喷泉，炫耀着暴发户的水池
沙之瓮里的幽暗、虚空……和心碎，比大海更深
忘掉爱你的人吧，也忘掉仇敌。干涸的盐湖不说咸苦
铲平的山冈不说创痛，季节河也不说恐惧。
10
鲑鱼惯于溯流而上，船夫也能逆水行舟
而你不能。你被时间的波浪
推动着踉跄前行，无法停下脚步
唉，但愿你能像礁石或铁锚
稍为停留片刻，看一眼岸边的柳树丛
和树下腰肢细软的姑娘。你在流淌
将往日的记忆埋葬，也不多想来日的狭窄与开阔
但你仍携带着冰块和枯草的概念
浮冰如鸟的影子，在天空的漩涡中消失
你攀登过别人身上的雪山，也曾留连于
野鸭子天真的庭院。水葫芦叶子肥厚
莲叶田田，荷花苞举起粉红的拳头
仿佛是一记警告：你也曾失足而成为瀑布——
一条河流动用了所有的爱与力
将自己开成梦幻般的白花——花瓣纷纷飘降
又被新涌出的填充。你跟上游及下游划清界线
但从未失去音信。你也曾贪恋温柔乡
而裹步不断，也曾将战场当成温床
唉，但愿所有的征战和杀戮，只在戏台上演
在五月，龙舟竞渡，鼓声震天。你也是四季的舞台
金银花踏践山坡，菠萝蜜镇压果园
秋水清冽，竹筏上的鱼鹰，熟练地吐出猎物
唉，你也曾在此岸为罪人施洗，而不问有无彼岸。
11
你一刻不停在流淌，用的是同一种语言
却有无数种声音。说吧，说吧
河水仿佛是时间的喉舌，河岸仿佛是时间的拓片
像钟表上的一段圆弧，但时间之圆
仍无法被目睹和绘制。你也像离弦之箭射向夜空
看着自己在魔羯座和水瓶座之间消逝
唉，那些从外星驶向地球的飞船
也在太空中迷失。如果说时间是一种货币
是否通用于整个宇宙？如果说时间
是铺天盖地的阳光，是否也潜藏光谱的颜料？
时间是激光，是飞去来镖，是劈脸射来的飞刀
你没有被分离而感到了疼痛。谁是
那个在岸上抽刀断水的蒙面人？他蒙着脸
是因为他的脸并不存在？他有清澈的五官
而一再被流水击溃和重塑？啊，那个色厉内荏的人
终于看清握刀的手和刀都是无形的
但又确实存在。有时，你像一棵棕榈树
有一种不寻求达到目的的等待
你在漫长岁月中一点点积聚力量，而没有将其
浪费于细枝末节。你的叶片够宽大了
但无法像收集皱纹那样将年轮聚拢。你生长
是为了塑造另一条河流？是为了倾听
内在的水流？你习惯于在夜晚练习飞翔
像孩子梦中出没的鹰。你也偶尔繁殖
像狮子，只是为了延续一种独来独往的气质
你看上去深谙自我教育，又凭直觉回到栖身的河床
你被自身的惯性所推动，又应和着宇宙
神秘的节奏。你瞧，潮汐重复着套路
圆月像一块石头掷向夜空。宗师就要现身
强盗走过山冈。你不喜悦，也不悲伤。
12
你的每一个河湾都像是整体。你没有伤痕
但你是大地的伤痕也是绷带
你是流动的镜子。你映照而不保存
你拥抱而不囚禁。你不为波浪设计人生
也不为水族安排命运。你不是园丁
也不是教练。你不是父亲
也不是情人。灯塔在暗黑的水面上闪耀
渡口或码头，注视着来来去去的人
挂满彩灯的游艇，像轻浮的火鸡
走来踱去。你不试图说出爱的奥秘
但每一滴水都感到了爱意。你不是最大的河流
但也难觅理想河床。而你遇到了
太多坛坛罐罐。唉，那个以陶罐汲水的女郎
在橄榄树下一闪即逝，仿佛来自古代或异邦
像大地那样神秘和宽广，又如河面上
吹过的风与雾，仿佛从未存在
无数艘大船擦肩而过，像陌生人保持着距离
这些建筑在水上的房屋，惯于随波逐流
而像喝醉的舞者。水中也有生灵
像畜牲在牧场散步。河底也有沉船和陶瓷……
被埋藏的记忆，泥土的日记簿（包括它的纸页和字迹）
一队手牵手过河的泥偶……被流水解散。
13
流动即创造性。如果不是你在流动
那又是谁（你惊诧于无穷尽地涌现的创造力
而无力控制）？你肯定来自某个深刻的源头
却无从考究。你在梦中到达了大海
而仍在途中。你一直在远走高飞
而无数次返回出生地（沿着一条梦的小径
路上黄叶纷飞，白霜交织着月光）。一条沉睡的河流
仍在持续着梦游般的流动。如果你不是
梦幻城堡惟一的建筑师，那么还有谁
参与修建？水之地基，水之砖石
水之墙壁，水之门窗，水之房间，无一例外
充满了事物与倒影的二重性。你凝望你
和你的倒影（这跟河岸、天空、云朵
或鸟群无关，而纯粹是一条河流本身的影子）
镜中鹦鹉在模仿官员发言，而镜子常遭忽视
河底有一座避难所，它的门槛高过了洪峰
大水漫过苹果园，那枝条上的白花
并非虚幻，但结不出一个有核的果子
唉，水波绘制的自画像，未完成已被擦掉
你明知什么也看不到，但忍不住又一次回望。
14
爱是艰难的。当时间的乳汁已耗尽
当一条河流被奴役。当河岸上的荔枝林
像一堆锁匙在泥土中生锈。它们想打开土地的保险柜
而掉入时间的老虎机。秋风啊秋风，像一把大扫帚
扫荡着树叶。当菜畦的茄子被霜冰打击
爱是艰难的。当一条被奴役的河流
被迫成为奴役者，河水像纠结的绳索自我捆绑
像封条贴住悲伤的嘴。暮色中起伏的远山
像阴险而灰暗的巴士底狱。你像一支愤怒的队伍
在推倒围墙之前先挖掉自己的墙脚。你被自己举起
像春天的梨树被满树繁花举起。这也是河流
你因丰盈而溢出。你有完整的想法
却无时不刻都在分裂。你年少时热衷于
谈论远方，年老时却发现，无论踏上哪一条道路
都在通向家乡。你是酒杯，是美酒
也是啜饮者（谁是那个伟大的酿酒人？）
你一再降低自己的高度，犹如冰山在海底躲藏
但无济于事，你发现你仍是不可攀越的雪山。
15
你不能两次经过同一片河滩、同一个渡口
同一个大海。你不能两次遇见同一个人、同一株芦苇
同一只水鸟。你不能两次住入同一家旅馆
不能两次踏上同一条街道。你认出朝阳也是落日
那个携带着金色晚霞的老者，曾经也是
踩碎了晨露的少年。一艘新船被河水缓慢地磨损
一片沙滩被流水抚平，像金色的书页被撕掉
一大片芦苇刀枪并举，仿佛一支伏兵在缉拿光阴的盗匪
每一株芦苇都在彼此模仿而丧失自己的腔调
也有一株等到白头了仍在等待风的嘴唇
你不能两次唱同一首歌，不能两次吹同一阵风
大风吹过河滩，芦花漫天飞扬，仿佛是白色巨鸟已饮弹。
16
你不能像鸟那样飞。你也不能在混沌的沼泽中
洞察自己的面影。你的语言是水
你的句子在流淌。你不了解自己的性别
你在淤泥中无法捡起淤塞的芦笛。当河岸在坍塌
当源头在朽坏，你不能纠正洪峰的口误
又不能清除大坝的腐败。你像隐者在闹市
平息内心的暴动，你的衣袖沾满油腻
金子混迹于沙粒，越来越细碎。那些衣衫褴褛的人
用筛子在淘金，他们见识过卵石的滑头
也见识过时间的锋刃。在春天的斜坡上
一个少女将采到的野花塞满胸膛
以遮掩就要怒放的两朵蓓蕾。你不能脱离两岸
像脱离树林的鸟群飞上城市的电塔
只要找到了第三条河岸，你就能进入不朽
一种不可能的生活使你获得了钝痛的现实感。
17
你来自空无。你存在于梦幻的水滴。你看见自己
又一次被恋人梦见而记不起模样
唉，美人如落花，爱恋如泡影。你像一条折痕
存在于纸页的空白（而像一场清晨的白雾
被正午的白毛狗吠散）。你在自我映照。你是镜子
也是虚像，你被自己过于恐怖的清澈扰乱
仿佛窥见了前世。城市的夜晚太亮了
像白日梦的悲剧在重演？星光和流水的歌谣
像睡眠滴入你的耳朵。不会有比大地更精确的地图
（荒原上披头散发的胡杨，是通向天国的桥梁？）
不会有比星空更神秘的风景，那一颗颗蓝宝石
被冒烟的风筒吹熄。唉，灰霾像剧院的黑幕在垂落
云的舞台在崩塌，连天空也像停电的地下室
流水的旋律很简单，犹如钟摆的节奏
却能勾勒时间的肖像。街灯在喧哗，圆月焦黄
像一张烤糊的面饼。那一圈圈发霉的月光
仿佛来自古代，使途经古码头的新浪潮显得沧桑
星光越来越稀疏了，有点旧，仍像钢钉戳穿了黑布袋
风从郊外徐徐吹来，田野的悲伤逐渐平息
你在浓重夜色下拥抱自己，像树，像草，也像兽。
18
你在自己的两岸上交替奔走
偶尔也涉足另外的河岸。你冲刷河床
以使其开阔。你冲刷河底
以使其深邃。你漫过桥梁，像孩子在桥头上嬉戏
河床沙砾遍布。你冲刷石头，以使其光滑
你冲刷身体的边界和灵魂的疆域
你卷入自己的漩涡。你是往事的漩涡
你是时间的漩涡。你是情欲的漩涡
你是梵高刚完成的《星空》。你是疯狂的向日葵
像失控的爱欲，像一架在夜空
缓慢转动的磨盘，在将群星的豆粒研磨
哦，你是大地的孤儿，是黑暗巢穴中的野兽
世界之夜已到中途。哦，你是星空下
绕着自己旋转的舞者，是幽暗尘世盛开的神秘之花。
19
你在流动中保持神秘。你在言说而没有词语
你在弹奏而没有乐器。你也在拆分
而更像是收藏。你也在挖掘
而更像是抚慰：水面如镜……你缩回了铁锹般的舌头
你的声音如此清晰而常为人忽视
你瞅着水中完整的梦境而常被打散。空无之杯
因狂想者的痛饮而愈加空无
你早年撰写的自传，因中年卷帙浩瀚
而无法完成。波浪是你的连锁店
漩涡是你的广告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你对每一朵波浪中现身的自己说。
20
每一个时刻，你都在被迫回答同一滴水的提问
也在被同一片波涛反对。即使命运不是
一笔谈得拢的生意，但你也必须继续谈判
你被远方的涛声吸引，又被自己的波浪推开
只有跟所有河流握手言和，你才可能平息
内心的冲突。每一次爱恋都是一次割伤
但更像是一个讽刺：当落花遇上流水
刻舟岂能求剑？那些模仿龙的木船
像蜈蚣有数不清的脚。你随意修改自己的河岸
（每条河流都有过数不清的河岸，犹如每个旅行家
在背包里珍藏无数条道路），犹如贪玩的孩子
摆弄自己的积木。你在梦中的一次翻身
已完成了现实中的改道（犹如改朝换代）
你于半梦半醒中，大水送来了不可计数而惟一的方舟
每一位船长，都怀有重整乾坤的使命
而在相互攻讦——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幻影
而投射在两面对照的镜子之上。不可计数却难以区分的鸽子
从天边飞回船舷，嘴角衔着的橄榄枝
来自同一棵大树。你眼睁睁地看着洪水
从心底涌起，仿佛是一场迟来的爱情，将你席卷。
21
你一直在了解自己（这比拆解彩虹的秘密
还要艰难）。你深谙水性，熟习草木之名
但这还不够。但愿普天之下的河流
都在大海重逢，犹如所有的花树
都在春天的庭院相遇。时间停顿，空间消失
抽象或具体的河岸在瞬间消融
让全世界的波涛联合起来，没有一滴水被浪费
你从河岸上跨出一步，顿成汪洋。你犹如一株梅树
绽放的小花，繁复，稠密，积聚了几百年力量
你进一步深入大海，看清每一条河流
都融入了好几个前世，都沾上了盐的味道
你谈不上得到，也谈不上失去。但你看清了
那些伟大而无用的零——你曾穿越湖泊而不带走——
一条河流在大海里倒头睡去，犹如远游的人回到家乡。
作者简介
黄金明，年出生于广东。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兼擅小说、散文和诗歌，发表于《世界文学》《人民文学》《中华文学选刊》《小说界》《花城》《十月》《天涯》《芙蓉》《钟山》《大家》《散文》《诗刊》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等多种选本，逾万字。部分作品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出版长篇小说《拯救河流》，散文集《少年史》《乡村游戏》《田野的黄昏》《与父亲的战争》《凤凰村的昼与夜》，诗集《大路朝天》《陌生人诗篇》《时间与河流》等十多种。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3届、第28届作家高研班（深造班）学员。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第三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第三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第16届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
云山凤鸣编委会
编委：海上、陶春、黄礼孩、世宾、梦亦非、浪子、汪治华、祥子、龙凌、吴作歆、海日寒、郑小琼、安琪、谭畅、陈会玲、盘予、安安、林馥娜、王瑛、何光顺（排名不分先后）
主编：何光顺艺术设计：祖尔、梦生（排名不分先后）
编辑：冯媛云、赖宁艺、官越茜、刘逸欣、周童、梁颖怡、钟楠、吴丹妮、赖莎莎、华梦姿、曾子书、刘舒蔚、马逸萍、古敏慧、方雅琳、周逸、李晓丽
本期编辑：周逸
《云山凤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