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建议：这篇小说篇幅较长，需要阅读时间约为一小时，不爱读书者慎入。离文

李金佳突如小种经略相公丘流丹遇到哲别，是他逃出土城北行一个月上的事。那一天昧旦时分，流丹从藏身的窝棚里爬出来，摸黑生火，吃了几口干粮，略一梳裹，就牵着黄骠马，在烂沼沼的桦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往前淌。天色渐亮，才走到玄水南岸的开阔地。大河在这里扭成河套，河面摊展，足有里许宽。一场秋雨刚过，河水发浑，犹犹豫豫地流着，凝脂也似结成大片，还没有从夜寒里完全解开。白雾贴着河水倾斜而起，在南北两线泥岸之间，随风摇摆着，仿佛无数根水草从水面蒸发而出。流丹想待雾散再寻浅滩过河，就停在岸边土岗上，放开缰绳，打着寒战看流水，看得晕晕眩眩之间，想起了昨夜的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还身在土城，提着战袍，沿着北门的台阶，望女儿墙上登。猛抬眼，见墙头黄烟直蹿，箭楼里失了火。流丹正要呼人救火，烟气中忽然闪出魏黑卵，呲牙狞笑一副嘴脸，指着他说破落户又来。他并不答话，只踊跃而上，手中宝剑寒光闪闪，左一挥，魏黑卵头飞上天，右一挥，身躯劈作两段。流丹杀的性起，叫声快哉，宝剑捣蒜般挥上挥下，仇家早被剁成肉泥，血糊糊迸了满地。喘着粗气住了手，正待俯身查看时，空中那股黄烟却猛一抖，自吸自绕地拧成粗绳，绳头轻撩地上的血肉，将它卷到空中，乱糟糟聚成一个更大的魏黑卵，带着无数血污的接口，乌云般压向他。流丹慌忙伸手招架，却从梦中醒转来了，满额粘津津的，抹下看时，是窝棚缝隙的积雨，被北风振落，淋到他脸上。「好个魏黑卵，难道梦里也杀不成他？」流丹望着茫茫河水，暗自叹道。一俯身，拣起一块红玛瑙，打算留作临望玄水的纪念。掂了掂，又嫌它女气，愤愤地丢到地上。正要找第二块，忽听一阵马蹄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抬眼四望，却见河对岸荒草坡上，通地涌出一匹枣红马，瀑布般直落向河面。涌进河水了，激起几尺高水花，踢开缕缕白雾，向这边飞奔而来。马上伏着个鞑靼，铁塔也似肥壮，袒着右肩，满头乱发因狂奔披散开来，破旗般展于脑后。说话间已过了河，旋风般刮上土岗，霍地勒住马，身一探，喝一声：「弓！」流丹倒退一步，还不及答话，那黄骠马早受了惊，忿怒起蹄，踢腾来人。鞑靼稍纵肩膀，左手揪住黄骠马鬃，向下按去；右手一抄，早从马背弓囊里，摘过流丹的铁弓。随即拨转马头，面向河水立定，不慌不忙，从背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来。流丹嘘住黄骠马，抹了一把溅到嘴角的泥星，也回目看河面时，却见北岸草坡上，有三名顶盔掼甲的骑兵，正带着几线反光，暴驰而下。最先那骑花马已跃到河滩，打着呼哨，要抢先过河。鞑靼待他奔入水中，就搭箭上弦，稳稳拉个满月弓，也不瞄，望空嗖地射出。那箭悠悠地飞去，看似毫无劲道，迟早会被秋风吹回来，可划着弧线落下时，却不偏不倚，正扎到花马骑兵奔来的颈根上。骑兵呃了一声，双手望空张开，好像要接住从天而落的包裹，接稳了，才一歪身子，从马鞍上栽下去。左脚还套在马镫里，被花马拖着，又往河里跑了几步，才脱落出来。那马也蓦地站住了，在水流里呼着白气，不知如何是好。河面上一片寂静，骑兵的尸体完全浸在水里，射死他的那支箭，翎羽却挺出水来，微微抖着，仿佛一只黑色的鱼漂。跟随花马的另外两骑，并排在岸边停住，石像般凝立片刻，猛拨马头窜上草坡，吹声口哨，唤回花马，云影般卷过坡顶不见了。鞑靼嘿地一笑，调转马头，瞥了瞥流丹，将弓一振，说声：「好弓！」才把头发从额角两边甩开，露出汗浸浸的圆脸膛。颧骨平斩，眼细而斜，满嘴短髭芜乱，面皮糙黑看不出年纪。紫红袄当胸绣着一团金银花，样式却是女人衣服。看流丹睃他，一手叉腰道：「俺乃哲别，俺答汗帐下骑兵统领。你这汉人，为何在俺大漠独自游荡？」流丹整整衣袖，抱拳相答：「在下丘流丹，人称小种经略相公。早闻英雄大名，不想今日会于玄水！」看那鞑靼并不回礼，也无还弓之意，又道：「这张铁弓，本是先君子遗物。英雄用着顺手，丘某甘愿奉送。我拉不开它，带在身边也无用处。送给英雄，结个人情。」鞑靼听说，微微点头，径把铁弓望鞍鞯上扣好。忽有所忆似的，瞧着流丹身后，又道：「你的马也是匹好马。」流丹一悚，连忙岔开话头问道：「英雄既是哲别，何以会说汉话？」「俺答汗帐下八大谋士，八个全是汉人。俺答汗都得学说汉话，何论俺哲别？」说着丢了缰绳，翻身下马，朝河面观望片刻，呴着喉咙，啐了一口。又眯起眼，把流丹上下打量一过，悠然问道：「早先时，边塞上有个老种经略相公，也是姓丘不姓种的，与你倒有渊源？」「他便是先君子。英雄可认得他？」「边塞上兵来将往这许多年，哪里有过交道也未可知。」低眉寻思一阵，方释然道：「俺开始翱翔大漠时，鞑靼土城之间的通路已被乌舍阻断，故而从未得缘躬受其害。」「躬受其教。」「听说他也并非死于征战之中。」「英雄说得不错，先君子确非捐躯沙场，而是遭人暗算身亡。时至今日，已有二十年了。如今我正是为报父仇，才浪迹大漠，孤身北上。」「仇家倒是哪路？」「土城太守魏黑卵，便是罪魁元凶。」「土城在南，你往北走？」鞑靼笑道。见对岸绝无动静，就给枣红马松了鞍鞯，一挥鞭柄，让它下土岗，去河边饮水。自己拣块干爽地面，盘腿坐定，要听一听来龙去脉。「想当年先君子经略土城，深得人望，种大将军遇刺身亡后，他遂受诸将拥立，袭了义父印信，为朝廷保境安民。几年间驰骋塞上，收服不少草莽人物在帐下。魏黑卵本是个回回，在商路上剪径，被先君子擒住，好言相慰归顺了，在帐下充当牙将，结成金兰，推为心腹。谁料那厮泼野难驯，暗地里纠合一干歹人，不时出得城去，拦截商旅，杀人越货。先君子有所风闻，屡次严诫，他非但不知悔改，反倒衔恨在心。有年秋天，谎称酋部蠢动，勾结内地奸猾，偷运私铁，请带一哨人马，沿官路向北探看虚实。先君子怕他又生事端，残害无辜，便决计与他同往，不动干戈，微服入胡。各带十数亲随，迤逦数日，走到玄水渡口。那黑卵早有预谋，借口打猎行乐，将先君子引上间道，支开护从，一支冷箭坏了性命。回得土城，便把城中兵马尽数霸占，自封水陆招讨使，鱼肉百姓，作威作福，方圆几百里，成了他的天下。朝廷无如之何，派使节来，发给他一道金牌，封为太守，命他率部屯在塞上，南扼丝路，北御乌舍。」「他倒心慈手软，留你一条小命，没有斩草除根？」「先君子死后，黑卵回城，为服众将之心，只说他们二人行猎失道，走至玄水边上，遇到强人相迫，两下厮斗起来。先君子被那强人杀了，他见不是对手，飞马逃入林中，侥幸得路回归本队。更不想先君子带去的那几个亲随，闻讯到玄水河边寻尸，亲眼看到箭从他背后射入，箭杆明明打着土城印号，定是黑卵设计谋害，哪来强人斗杀之理？亲随们晓得黑卵心狠手辣，狡诈多端，都是敢怒而不敢言，隐忍二十年，熬枯受淡，只待我长大成人，才告知我真情。把先君子当年铁弓，也交付于我，助我来报不共戴天之仇。」「黑卵既没动你，何苦翻这旧帐，惹是生非！」鞑靼哼了一声，鞭梢撩打周遭的草叶。看看河水，又瞅瞅流丹，摸着胡须道：「你听俺的。大道朝天，没见谁只走一边。道上走的主儿，谁跟谁没有过节？若是都讲究起来，舞刀弄枪，各报各仇，哪还有活路？你这把小骨骼，跟魏黑卵硬磕，怕是以石击卵……以卵击石……以卵击卵，唉，倒不如忘了好，休要自讨苦吃！二十年前仇怨，纵便得手，于事又有何补益？」「沉冤焉能不雪，正气岂可不申！」流丹望着河对岸，恨恨地道：「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手刃了那厮，为父报仇，替天行道！」「明白了！」鞑靼呵呵笑道，扬鞭一指流丹：「你定是行刺黑卵不成，受他追杀，无处藏身，才亡命到俺大漠来的吧，嗯？」「黑卵并未追杀我……是我自己跑出土城的。」流丹低头，怅然说道。又是一帘白雾逆流而起，薄绢般悬在河心，把那支鱼漂一样的箭遮住了，旋而又露出来。「我得知先君子遇害实情，当天就买了把牛耳尖刀，去太守府门口埋伏下了。天将黑时，黑卵巡视城壕回来，簇簇拥拥刚走至府衙，我便大吼一声，从人群中跳将出来，索他性命。还未冲到他马前，却被他儿白卵批手擒住，解到黑卵脚下，抽刀要剖我心。那黑卵却认出我来，——丘家在土城毕竟是望族——，喝住白卵，问我为何行刺。我破口大骂，叫他还我父一条命来。黑卵只道我疯了，让人将我乱棍打开，径自入府而去。第二天，我不甘休，又揣把刀，扮成工匠模样，混进府衙门内。不料又被白卵拿住，扔到黑卵跟前。我依柱指骂，状类荆卿。黑卵怒道，丘流丹黄口小儿，浪听蜚语，几次三番，向本府寻仇觅恨！诛这等莽夫昏人，污我魏土城威名。莫说你父非死我手，就便真是，天降金钟罩铁布衫于我，你这把泥水刀，其如予何哉？」「金钟罩铁布衫？朝廷赐给他的盔甲？」「金钟罩铁布衫是一种神功，练好了能刀枪不入。」「汉地人人都有神功！」鞑靼鄙然将鞭一抖，正要指点江山，却好那匹枣红马饮足了水，趾高气扬走回土岗来了。绕过黄骠马身后时，不知为何突然兴起，两只前腿腾空一架，蹿到黄骠马的后背上，怂恿起来。鞑靼霍地站起，骂一句「你也不辨雌雄」，揪着辔头，把它拉下来。稳住两匹马，笑道：「黑卵当真刀枪不入？俺倒要会会他去呢！」「英雄你有所不知，那厮端的不可小觑。他本生得身高体阔，骠悍异常，手中一条铁鞭，万夫不当。又不知从何处学得妖术，『麻姑避剑法』，一身筋骨，练得顽石也似。乱军丛中，赤膊出入，随你刀砍斧劈，他身上只留一个白点儿。我自幼体弱，未曾习武，莫说提一匕首伏于道侧，就是近身击之，怕也奈他不何。两度行刺，也不过是效当年豫让之刺赵襄，知其不可而为之，聊舒我胸中慷慨之气罢了。倘若没有张半仙，为我指点迷津，我真不知这深仇大恨，该从哪里报起才好。」「张半仙是你爹亲旧？」「非也。张半仙是流沙观的百岁道士，去年才游方到了土城。先天八卦算得最是精妙，土城人起屋开店，婚丧嫁娶，必先求他一卦再定。魏黑卵爱他知阴阳，通灵鬼，料事如神，就拜他做了混元辅军天师，对他言听计从，崇若孔明再生。话说那日我二次报仇不成，被白卵一顿闷棍打出，愤愤难平，走到流沙观，心头无名业火忽起，暗想杀不成阎王，先杀判官解恨。就躲进旁边小巷里，等夜深人静，翻墙跳入道观，步步摸到云水堂前。拨开门叉往里窥，却见昏灯一豆，那半仙正盹在胡床上。抽刀潜入，刚要抹他脖子，半仙却是醒着的，只说声『小种经略相公，何至于此』，原来早知我要去杀他！摇头连叹枉哉，说他一个方外之士，穿百衲衣吃千家饭，人间恩怨与他何干；谁拿着香火来问命，他就给谁卜上一卦；至于土城姓丘姓魏，他哪管得许多。我听他这话，不免气馁，转念一想，就将手中刀子，望他面前一送，说这是我今夜香火，你也替我卜上一卦吧，算算我如何杀得了黑卵报仇。那半仙微微一笑，排竹签，摇老钱，推天演地，得一个九四之离，综卦而为离九三，一变而为未济六三。爻辞乃是『征凶利涉大川』。」「听不明白。」「我也不懂。只听半仙解卦说，『征凶』之『凶』，说的就是黑卵。黑卵枭横，久霸边陲，又有金钟罩铁布衫护身，朝廷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何况土城区区几个人物？此诚『凶』之尤也。我要除此凶人，必须出城而『征』，一路北行，渡过广汉巨流，此即『涉大川』也。越乌舍，过鞑靼，走到终北之北，白水之边可遇一人，名唤孔周，藏有一枚利器，锋快无比，可断万物。我若能向他借得这件宝物，自然能破黑卵，为父报仇，此『利』之谓也。当夜我得半仙一卦，心下开朗，回家打点行装，趁满城筑壕挖沟车马杂乱之机，溜出北门，潜渡赤水，只身投奔大漠而来。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渡过青蓝黄紫诸水，走到这玄水河畔。每逢牧民土著，我无不细细打探，可谁也不晓得白水在哪方，孔周为何许人也。我随身所带先君子手绘地图，玄水乃是最北的河流，过玄水再向北走，只有一片空白，写着戈壁二字。方才我走到此地，正犹豫渡河还是不渡，可巧遇到英雄。」「孔周，孔周……」鞑靼捻着短髭，思忖移时。重新套好枣红马，踢踢踏踏驰到河心，向水流一俯身，拔出那支斜立的箭，涮了两涮，拨马而回。「你那张半仙倒真是神仙，终北之北确有一个孔周。」他返到流丹面前说道，并不下马，只一扭身，扬手指了指对岸。河面上大片的水碾然流过，颜色如没有开光的铜镜。「这管狼牙箭送你了，换你的铁弓。」鞑靼将手中的箭，递给流丹，「你就从这里渡过玄水，一路投北纵穿戈壁，跋涉三千里，走到白水之滨，就能寻见孔周了。缘分，一切都是缘分！俺答汗忽然起意，发兵南下来攻乌舍，昨晚反吃他偷了营寨，打得星散。俺被几个乌舍兵穷追，逃了半夜，到得这玄水河边。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崩断了弓弦，非你铁弓相助，此劫恐难逃脱。而若说起孔周下落，这茫茫大漠之上，怕也只俺一人知晓，你若没遇上俺，又到哪里去问？狼牙箭你且收好，到了白水，给孔周看，他知你与哲别有过交道，必会助你一臂之力。讲论起来，那小老儿还欠着俺一份人情呢。」流丹接过箭，茫然问道：「此去三千里，大川纵横。我地图不济事了，知道哪一条是白水？」「戈壁总共没有几条河，你想弄错也弄错不了。你摽着北极星走，走到什么地方，再也走不过去了，那里自然就是白水。」鞑靼言罢，举头看看空中雨云积聚，就说声俺去也，双腿夹马，顺着水流，向东小跑而去。不过数武，陡地停住，马头一兜，又跑回来。未站稳就问道：「你说土城里挖沟建壕，莫非又起了战端？」「只今无事，不过张半仙算定，明春北兵犯关，土城将有大劫。」「笑话！乌舍王在这北线上，和俺答汗斗得正酣，倾巢出动还嫌兵少，哪有余力南下攻打土城？那魏黑卵与俺答汗，原是有金兰之盟的，这次没有发兵助战，乌舍王已是……扼腕相庆。现在反去招惹他，受南北夹击，岂不是自取灭亡？更何况，春时青黄不接，土城里一无……一无什么都有……」「一无所有。」「土城里一无所有，乌舍王南下打城做甚？」「土城人也不明就里，可黑卵下令：半仙算定的事，妄议者斩。」「好个魏黑卵！好个张半仙！」鞑靼大笑道，拨马一纵缰绳，溅着泥水飞奔而去，转眼在浅雾中没了踪影。河岸上，他的羶味和笑声却还震荡不绝，惊得黄骠马一摆头，冲着流水连打响鼻。其来如小种经略相公丘流丹渡过玄水，一路投北，纵穿戈壁，正是野人寻烟语，行子傍水餐，不觉的又走了三月有余，到终北之北地界，已近隆冬季节。这一天，时方入未，天早阴了下来，流丹走在起伏的野岭中，四望不见人烟。脚下那条沙石路，断断续续伸展在积雪中，拐过一带矮松林，插进一片砾石滩，就消失了踪影。寻寻觅觅又前行二里，走入平缓的谷地，满天就飞起鹅毛大雪来，不一刻已落满马头。红丝缰绳被雪打湿，又被冷风吹硬，晶晶然钢圈一般，搭在马耳上。流丹立马顾盼，前面是风雪飘摇，如巨大的船帆，张扬在泥色天空中，挡住了视线；身后浅浅一行马蹄印，好似歪斜的小楷，飘浮于泛滥的纸上。心头不禁一寒，就调转了马头，背着满天雪花，原路退了回来。捱过那片空旷的砾石滩，又走到矮松林，正惶惶间，只见百步开外，林地西畔有间茅屋，半立半颓，掩在雪堆里，屋壁上大概有裂隙，隐约露出一线微光来。方才流丹行经此地，赶路走得疾，竟没有看见。流丹来到门前下马，扣了两扣，无人应答。正要推时，门板却从里边退开，走出个黑衣后生，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又瘦又高，盘着椎髻，看衣衽是汉人。流丹连忙自报名号，想要投宿一晚。后生咕哝了一声，也不答话，只顶着风，把手中木桶，望门前咔嚓一掼，撮起一桶雪来，转身拎进屋去了。狂风袭来，呼地卷上房顶，将积雪逆着檐头吹起，一纠纠烟似的往上蹿。流丹连忙跨进屋里，黄骠马也一弓颈项，拱着门楣进来了，满身霜粒站到墙边。流丹用力把门掩紧，扫扫斗篷上雪，摘去皮帽，抬眼看那屋里时，却只有丈许之围，地上横七竖八，堆放着罐槽绳木等物。屋子正中，是一个黄泥大火盆，火正烧得旺，火光抖抖，照亮近旁的夯土地。一只铁缶从大梁悬下，黑黢黢的，吊在火盆上几尺高地方。满屋炭气浓重，有些呛人眼目，流丹久未遇到汉人，闻来反觉格外亲切。后生把炕桌上的油灯挑亮，就走到火盆边，从钩上取下铁缶，撴到地上，双手捧起那只木桶，将雪块往缶里倒。流丹上前一步，帮他扶那铁缶，动作匆忙，衣襟险些被火燎着。后生倒完雪，重新挂好铁缶，冲流丹点点头，算是谢过。就一只矮凳上坐下了，火盆边拎过一根铁杵，在双腿间磨石上架好，格楞格楞磨将起来。流丹也在火盆旁蹲下来，翻着手烤了会儿火。借着火光，偷眼看那后生，见他一张扁长脸，活似用马刀劈成，下巴往外兜出来，生得十分滑稽。眼里结满血丝，几夜未睡安稳的样子，干活倒很起劲，身影投到墙上，忽斜忽正急剧地变化着。东墙居中，果然有条裂隙，却并非墙缝，乃是窗洞上揎着厚草帘，中间豁出小小开口，周围结满白霜，想来是这间茅屋冬季的窗子。后生大概磨得手酸，停了下来，把那根鼓槌长短的铁杵，小心放过一边。探起身来，掇过一个酒葫芦，咕噜噜喝了几口，咂巴着嘴递给流丹。流丹抿了一口，借机相问：「阿哥，此地离白水还有多远？」后生瞟他一眼，兜着下颏道：「此地就是白水。」流丹错愕，看那后生，回想自己穿过的雪原，凝眉嗔道：「阿哥莫要戏谑。我却才行至前面山谷之中，方折返而回，一路是雪，未见寸冰，哪来什么河流？」后生哼了一声，拿回酒葫芦，又喝一口，拧上盖子放到一边，笑道：「你不是问白水么，它本来就从我门前经过，这片矮松林是它南岸渡口，人称松云浦；你说的那个山谷，名唤水会口，那已是北岸支流的河谷了。」「河面我如何过而不见？」「白水十年前就断了流，如今你把眼眶睁裂，也看不到什么河面。」流丹盯着后生，疾问：「白水之滨有一高人，名叫孔周，你可知他的去处？」后生并不答话，探手在地上摸索一阵，拿到火前看时，却是一个皮风囊。嘴儿支在火盆沿上，向渐暗的炭火，鼓了几鼓，抬脸答道：「我便是孔周。」「你？」「然。我便是孔周。找我何事？」流丹腾地站起，将那后生上下端详，想起哲别所言「小老儿」三字，不知如何是好。后生憨笑着，仰脸尽让他看。细细的唇毛间，几粒碳灰，映着火光，在兜齿上时明时暗。流丹怔了片刻，扑通跪倒，纳头便拜：「丘流丹因要报仇，不远千里来此绝域，乞请高人垂恩相助！」说罢，把丘魏两家如何结怨，半仙如何卜卦让他北征，他又如何在玄水巧遇哲别，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狼牙箭也从背囊中取出，双手捧于后生面前。后生接过箭去，翻覆看了几回，歪着头道：「我不认得。」「哲别说过，高人还有一份人情要还他。」「人情？」后生扑哧一乐，把箭丢在火盆旁的柴篓里，撅起嘴道：「终北之北连个人影都没有，还人情呢！」说罢，不再搭理流丹，重新操起方才那只铁杵，又格楞格楞磨将起来。磨了半晌，扭头看流丹还跪在原地，一挥手道：「罢了罢了，你起来吧！这事的前因后果，我都想明白了。你要找的孔周，不是我，是我义父。你说的那份人情，一准也是他欠下的。」「你义父姓甚名谁？」「孔周。我们这一支磨剑人，祖祖辈辈都叫孔周。」「他如今身在何方？」流丹站起身来，茫然问道。「他早已过白水往北去了。」「你待怎讲？」「十年前，他用无名剑劈开白水，就离开终北之北，披发北游去了。」「无名剑？剑可还在此地？」「怎的不在？想当年，我义父遁去之前有言道：终北之北再往北，带着剑没用处，就把它留给我了。连同这间草屋、这草屋中的一切家当，都留给我了。孔周这个名字，也留给我了，终北之北再往北，带着名字没用处。」流丹思忖片刻，一把抓住后生袖口：「你义父这柄无名剑，既能劈开白水，必定可断万物。张半仙算出克服黑卵的利器，确然是它无疑。阿哥，高人，丘流丹舍生忘死来到此地，你就顾我一念之诚，把剑借于我罢，助我替父报仇，为民除害！」后生一抖腕子，甩开流丹的手，径自站起身来，往火盆上铁缶里看一看，就又将它从钩上取下，小心摆到地中央。将那根磨好的铁杵抄过来，插入半融的雪水中，撩着水花，上上下下清洗，澡浴婴孩般仔细。洗得干干净净，裹在细麻布中，摆到磨石之侧。下颌一扬，示意流丹将那桶雪水，拎到门外倒掉。等他满肩乱雪，拎着木桶踅进屋来，小心放到墙角，叉手站回火盆旁，方乜斜着眼睛，缓缓说道：「也罢，义父既将一切留给我，他欠下的人情，自然也是我的人情。这柄无名剑，留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是虚度光阴，不如送你，拿回土城了却一段心愿。」说罢起身，踩着那只矮凳，向大梁一挺肩背，从火光上方的黑暗里，取下一个草绳包来。扑落着灰尘解开来，里面一柄短剑，长不过尺许，鲛皮剑柄毫无装饰，剑鞘上也不带花纹，只在末端镶了发亮的铜头。流丹恭恭敬敬接过剑来，定一定神，正要拔出鞘来观看，只听后生说道：「不可！此剑乃天地之精，每次动用之前，必先焚香斋戒。」「此剑究竟有何来历？」「无名剑无名，也没来历。」后生把草绳包揉成一团，压到火盆里，看着火苗冲腾而起，才撤回手道：「它原是一把普通的剑而已，不知何时炼铸，也不知曾属谁手，辗转流落于中原，几十年前被孔周所获。孔周识它本为灵胎冶成，可惜沾染风尘，真神蒙闭，便发了一个大愿，要为它涤去凡浊，磨成精纯无比的天下至剑。他天天磨，夜夜磨，整整十年，磨去剑形；又十年，磨去剑影；又十年，磨去剑光。此剑磨去了形影光，就只剩一道剑气，如烟若雾，似有还无。寻常亦不可见，须待每月望日黄昏，太阳将落未落、太阴将升未升之际，才渺渺浮出于剑镡之上。这剑气触物时，莫说削铁如泥、切玉如雪，就便是金刚石，也迎刃而解。小小童子持之，立退千军。无名剑磨至此境，九州震动，多少将相万金拜求，多少骚人长歌礼赞，多少英雄豪杰，为求一见，匍匐孔周门前，剖肝出胆！当年闻名中原的那些宝剑啊，昆吾、巨阙也好，含光、承影也罢，连那宵练、辰洗、纯钩、豪曹……这些剑你都听说过吧？」流丹摸着鲛皮剑柄，怔怔地一摇头，后生更加得意，背诵般连珠说道：「还有离雨，鸣凤、鱼肠、湛卢，干将、莫邪，其实都并不存在，都只是无名剑的别名异号而已，被道听途说之辈，附会成物语到处流传。话说孔周这把剑，举世皆以为登峰造极，磨到无可再磨；孔周自己却不满意，一到月圆之夜，定要徘徊中庭，将它轻轻地嗅来嗅去，说它残熏未散，终是俗物。因此上，他避开人间扰攘，带着我远涉朔方，来此终北之北隐居，专心致志继续磨剑。天天磨，夜夜磨，又十年光景，到底把无名剑的剑气，也磨得净尽。此剑失了剑气，就真个如古书所说，抟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恍恍惚惚，泯然无象。发硎之日，孔周到白水河畔洗剑，剑刚入水，水流就如绸布一般，喳地从中间裂开，上下游各自撤去了，只留空荡荡一段河床，坦露于朝阳之中。孔周心知剑已磨成，自己大愿圆满，空留此间无宜，当天就辞别我，飘然离去了。」「孔周离去，你却为何留在此地？」流丹直勾勾望着后生，将信将疑地问。后生冷笑一声，又把酒葫芦抄起来，仰头喝了两口，傲然答道：「我未随义父远行，只因我心下觉得，他的手艺并未达到极致，无名剑其实还有可磨之处。」「形影光气统统磨没了，还有什么可磨之处？」「无名剑虽形影全灭，光气俱消，可还有一个断在啊，不然怎能劈开白水！断者，分也；分者，隔也。有分有隔，就不透彻。不透彻的剑，怎称得起天下至剑？故而义父北游，我却独守这间茅屋，天天磨，夜夜磨，也用十年，终于把无名剑……」「十年？可你不过……」「这人怎恁地罗嗦！磨剑人磨起剑来，还管你什么年岁！」后生不悦，将酒葫芦望炕桌上一顿，走回火盆旁，坐到矮凳上，「我也用十年，终于把无名剑之断，也一丝丝磨去了。缘分，一切都是缘分！磨完不过三月，你就上门来求。」「断都磨没了，无名剑还能杀人吗？」流丹嗒然问道。不知为何，后生说话时咬腮的样子，让他想起魏白卵。「问得好！剑磨完之后，从来没试过。不过依我想来，无名剑如今迎人时，定是游然而过，随断随合，只如清风一缕，吹过人身而人不觉。无名剑不能杀人，形影光气断，都没有了，它拿什么杀人？」「那我的仇还如何得报？莫非……孔周还有别的利器？」「别的利器？」后生哧地一笑，四下望望屋子：「我义父留下的家什，全都在这里。铁缶、磨石、火盆、压杠，满地这些零碎，算得了利器吗？喏，这个皮风囊，可真是个利器，饶给你了，拿到土城去吹魏黑卵，嘑，吹进赤水河里喂鱼虾。」「这根铁杵呢？」流丹手指磨石旁边。「你说它？」后生一愣，从细麻布上拿起那根铁杵，凑在火盆前，觑眼上下看了一过，面上浮出几分伤感来，「张半仙算出的利器若是它，世间之物可无不是利器了！这根铁杵号称天下至顽铁，据说是越文王时候，处女得自虚山之泽，传于袁公，袁公传于风胡子，风胡子传于祖师孔周。而后，就在我们这一支磨剑人手里，递相承继，到我整好七七四十九代。这根铁杵好生奇异，无论你天天磨，夜夜磨，朝朝暮暮一直磨到死，都磨不去毫毛之铁，磨不出半条棱线。故此能一代代传下来，成为孔周家镇宅之宝。我们祖祖辈辈的磨剑人，都是先磨这根铁杵，磨出了本事，才能去磨真正的剑。」言罢，将铁杵一横，昂然递给流丹。流丹忙把手中短剑，藏入怀中，接过那根铁杵来，只觉满握冰冷，掌心发麻。竖起来细观，无状一柱黑铁，其上星星点点，爬着蚜虫般几粒反光。流丹呆看有顷，忽然灵机一动，将那铁杵望空举起，鼓之舞之：「张半仙说的利器，是刻舟求剑之剑，还是撒手锏之锏，本未可知。魏黑卵乃非常之人，克他须用非常之物。你干脆把剑与锏，一并借给我吧！」「锏？」后生劈手拿回铁杵，掂了两掂，眉尖一挑，纵声大笑：「亏你想得出，魏黑卵和你，三鞭换两锏！实话告诉你罢，这根铁杵，不过是夯土棒槌而已，一式的棒槌，我这里有几十条呢。乃蛮酋长要融了它们，打造蹄铁，故而送到我这里来，先将上面的锈，磨洗干净。哪有什么天下至顽铁，我却才所说，都是玩笑话。」「无名剑也是玩笑话？」流丹骇问。「都是玩笑话，你把剑还我！」说着将手伸来，流丹不知所措，嗫嚅退闪。后生撇一撇嘴道：「人说是你也信，人说非你也信，如此不经诈，还想去杀魏黑卵？看你爹份上，不作耍你了。无名剑那一段，亦真亦假。无名剑再凌厉，怎能切断流水？」「那白水到底因何断流？」「白水只是地名而已，此地没有河流经过。」「孔周呢？真有其人，或者只是人名？」「当然真有其人！」后生愤然道，指了指流丹怀揣的短剑，「六合之内，最高明的磨剑人，非他莫属。上个月，我义父过世了。临终前，嘱咐我把无名剑交给你。此剑乃他平生得意之作，被他从中原带到终北之北，等的就是这一天。」「他怎知我要来借剑？」「你四处寻孔周求利器的事，早从大漠传到终北之北了。我义父告诉我，他最恨不过魏黑卵，谁为灭此贼而来借剑，他都要倾力相助。」「你现在所言，可是当真？」「信不信由你。」后生转身走到东墙边，眯着眼睛，从窗缝里向外望了望，回头笑道：「喏，我义父的棺椁，就吊在那棵松树上，天寒地冻，没法下葬。」流丹并步过去观瞧，缝里乾坤一片昏黑，未等看出哪是松树，早被灌进来的冷气逼回。抹着眉上飞霜，悻悻地道：「那你方才不好好将剑给我，讲出许多故事？」「方才雪下得紧，你得了无名剑，反正也走不了，不听我讲故事，更欲何为？现在雪已晴了，你待我给你讲故事，我非但不讲，还要撵你上路呢。」「天色已晚，阿哥容我一夜，打个铺儿，明早动身？」「你还是走吧，我这所在，怎留得客。」后生捏着铁杵，拨开火盆中的白炭，「你原路往南，行不过七里，就能看到乃蛮营地。你只如听我一般，听他们讲故事，他们准会好酒好肉招待你。」看流丹还在踌躇，疾言遽色道：「事不宜迟，总在这里耽搁，你那血海深仇，报是不报？」流丹无奈，只得扎束停当，准备出发。正在勒紧黄骠马肚带，忽听背后后生唤他：「你的狼牙箭！」作而复作如你是作者，为什么来到小说之中？你一直高高在上，按照变回本卦的一段爻辞，编排着我的故事，何以突然打断情节的线索，梦一般，出现在这赤水河边？我想和你说会儿话，你明天就要死了，应该做好精神准备。你先是让我和一群野蛮人一起，像古人那样说话，以他们的话语，使我成为生者。现在又让我和你这现代人一起，像外国人那样说话，以你的话语，将我引向死亡。太过分了吧？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我想你的死讯，最好还是由我来告诉你。说吧，我是怎么死的？明天你在金公堤上醒来，渡过赤水河去，回到土城中，就必死无疑。你为什么说得这样确切？为什么不留一个悬疑，一丝类似希望的暧昧，在这场注定不会成功的复仇中？我不想在谎言里，再加入一个谎言。那你可以不说话，或者从头取消我。我对你很有感情。你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一个人物。我第一次动笔写你时，年级与你相仿。二十年过去，我转回来再写你时，已经可以当你父亲了。已经可以当魏黑卵了。看来你对我心存芥蒂。请你相信我，假使有一线可能，我也不会在下一章，让你死在水火之间。不会在再下一章，让你的复活，只以幻觉的形式进行。然而二十年前，这篇小说就大局已定，时至今日，我更是没有能力改动它了。我理解，你是一个宿命论者，你不是常对自己说吗，AMORFATI！你能窥知我的内心独白？你懂拉丁文？作为你的人物，我毕竟拥有某些特权，我毕竟到过终北之北，你的终北之北。我有些后悔来见你了。让你虚掷此夜会更好。死前还有什么要求吗？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让你成为我最后一个梦。你离去后，让我再梦见另一个人，以其无限生机，抵消你死气沉沉的汉语。你想梦见谁？女人。女人？你让我惊奇。二十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你是同性恋。二十年来，你让我从土城到白水，始终游荡于男性的世界。现在却翻口说，是我自己的性取向使然，未免不厚道。别认真，我和黑衣后生一样，爱说玩笑话。乃蛮少女如何？不行，乃蛮营地早已被我抛在身后！让女人出现，在我行将赴死的土城！我爱莫能助，小说的逻辑，容不得土城有女人出现，即使是以梦的名义。恐未必然吧，我要求女人出现于土城，正是根据小说的逻辑。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篇小说自始至终，完全由对话组成。所有人物都是男人，所有男人都在说话，就连最后一章我幻觉中的复活，就连现在的你和我，也只是两个男人不停地说话，单调得令人厌烦。你的小说太倚靠语言，太流于对立，你必须尽可能地加入女人，沉默的绝对物，才能使叙事产生张力。这便是我，一个人物，对你，一个作者，所发的临终遗言。牢记：女人，终将以她静谧的一，把被你分置的黑白，重新旋转为太极！沉默的绝对物，静谧的一？看来二十年过去了，你依然缺乏历练。也好，事已至此，我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女人！不是以梦的形式，而是活生生旋转于土城里。一个神秘的哑女，对了，魏黑卵之女，魏白卵之妹。花容月貌，手使一杆泼风刀，在沉默中，与你私定终身，又静谧地，随你一同赴死。美哉，土城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一定想方设法，在秋天你逃出土城之前，在春天你潜回土城之后，辟出太守府后花园那间耳房，安排你跟她单独相会。一去一来各半个时辰，够吗？我亲自站在窗外望风，如何？魏黑卵之女，魏白卵之妹……魏红卵？你加入的爱情，比现在这一稿，更像闹剧。格林说过，恐怖统治的周围，往往都萦绕着闹剧的气氛。格雷厄姆·格林，不是讲童话的格林。奉劝你一句，在这篇小说中，还是保留童子之身吧。恐怖统治的周围，最好能萦绕着童话的气氛。别忘了，你明天要去的是土城。看来，你除了让我按照那几句爻辞，一字不差地死去之外，对于其他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退去吧，作者！退回你所从来的黑暗，带走你的梦，你伪装成汉语的虚无，让我独自在这赤水河边，金公堤上，一觉睡到天明。焚如死如小种经略相公丘流丹顶着一轮毒日，走马进了土城北门，顺着尘埃飞扬的土宁街，追风逐电般奔到乐土坊，向西兜马，太守府只在一箭地外。府前保土靖边牌楼下，两个守卫的老军，见他来得凶猛，正待上前阻拦，早被他赶到近前，一鞭一个抽在头上，高声怪叫着，跑进府衙报信去了。流丹在头门前滚鞍下马，几步跨上台阶，走到鸣冤鼓前，抡圆拳头咚咚擂了几声。太守府对面土行孙庙那边铺子，店伙们听到鼓声，以为有警，纷纷跑出来瞻望。远远见是流丹，忙摆摆手，缩着脖子，蹩回店去。三五个蓬头闲汉，正蹲在照墙根上晒春阳儿，等着吃午饭，看有热闹，都抄了手，懒洋洋凑过来。围住流丹，泼皮赖脑地问：「小种经略相公，战事刚息，你又击鼓做甚？」流丹停下手来，抹把头上汗水，缓缓气，高声道：「鞑靼眼看就要破城，众高邻赶快沿街挨巷，报于父老乡亲，各自逃命去吧，迟一步凶多吉少！」众闲汉你看我，我看你，嗤地乐了起来：「鞑靼昨个撤了营盘，魏爷爷趁势出城掩杀，一把铁鞭扫过去，打个落花流水。城墙外那堆鞑靼尸首，小种经略相公你没看见？」「城北十里，赤水河上，几百鞑靼正在掘堤！旦夕之间，水淹过来，土城就要变成泽国！」「掘堤？你怎知晓？」「我今早从漠上渡河回来，路过金公堤，亲眼所见。」流丹答道，一展衣襟上沙土：「故而马不停蹄来告魏……太守，让他传谕百姓，从速弃城避险！」「怪了！」为首一个闲汉搓着肚皮，斜眼来瞬流丹衣装：「两兵鏖战，斗了一春。边关上刀尖对剑芒，你怎却从漠上回来？再者，既是大水将至，你不远离祸区，反倒回城送死？」「丘某在这土城之中，尚有一事未了。」「围城三月，没见你人影。今冒出来，了个鸟事？莫非又是……」瞅瞅众人，使个眼色，一把扭住流丹肩膀：「拿住他！他是魏爷爷对头。拿住他讨赏钱去！」就蜂拥而上，揪揪扯扯。流丹一不留神，背上包袱被拉开来，银钱什物散了满地，其中杂有一物，正是那只狼牙箭。为首闲汉见了，立时抢在手中，高喊「奸细」，抱住流丹后腰只是不放。正吵闹间，魏白卵提着条齐眉棍，从府衙门内跳出来，呔地喝了一嗓。众闲汉慌忙跪下，争先道：「少帅，鞑靼奸细丘流丹，潜入城中作乱，小的们奋力将他逮住了。」说着，把狼牙箭递上前去。白卵看箭，脸色刷地一白。说声「绑了」，身后几个家丁早拥上来，抹肩头拢二背，擒定流丹，横拖倒拽往太守府里走。黄骠马在门斗里趵地嘶鸣，不让太守府杂役过来牵它。白卵回头看到，攒眉走上前去，就马耳只一拳，打倒在地上，四蹄抽搐，嘴角流出血沫来。众闲汉见不是话头，不敢再讨赏钱，只拿着流丹包袱，唏唏嘘嘘退去了。家丁们押着流丹，推推搡搡过了头门谯楼，又过仪门，设厅之前左转，沿几间耳房一路向北，经观徳楼，入使马院，转眼到了太守府小教场。教场院里横竖几溜长杆，都挑着大红灯笼。两厢各排一列圆桌，桌旁短凳杂沓。桌上一片狼藉，残盘乱碗间，时而冒出一只羊头，咩着嘴笑。青砖地上左一片右一片，粉糊糊的东西，不知是溅出的汤水，还是呕渍。院子正北，三合土垒起五尺高点将台，台上旗杆没挂帅旗，只挑个红布帜子，上写「庆功宴」三个大字，笔迹潦草，在春风里噼啪啪扭动着，极显遒劲。白卵走到点将台前，将流丹踢跪在阶下。把院内一群土兵，都喊了来，着他们抵住囚徒，他自带家丁，大摇大摆，往院西补拙轩报信去了。离流丹所在之处十步远，平地上架了口大铁锅，柴火烧得正旺，汤烟抖抖上腾。两个火头军眯了眼睛，嘘嘘着嘴，正把牛羊砸碎，一镰镰望铁锅里划。肉香夹着酒臭，飘满庭院。流丹奔突一早，饭也没吃，闻到这股味道，禁不得肚中一阵轱辘。但听补拙轩那畔，咣啷啷楹门大开，四个彩衣兵扛出一张逍遥椅来，椅上瘫坐一汉，正是魏黑卵。由白卵引领，前边六个仪仗，后头一队刀斧手，吆三喝五，一径的往点将台这边走。彩衣兵稳稳当当上得台来，将椅落定在旗杆之前，便各就各位，得意洋洋站定台子四角。刀斧手也早停在台下了，两厢雁翅排开，腆着胸胸，傲视院中的土兵。又有两个扛旗兵，背后扎着得胜幡，不知从哪里小步跑来，急急上得台去，一左一右，喘吁吁立在逍遥椅两边。左幡是，「奉天承运水陆招讨使」；右幡是，「吊民伐罪兵马大元帅」。流丹跪在阶下，拧头往上望去，看不很亲切，只见黑卵膝头、前胸和下半张脸。不想半载契阔，那厮肉山样的身躯，倒清损了许多，也未着冠，只松松披一领淡墨色道袍，胸口敞开，茸茸然露出几撮白毛。流丹看得眼中冒火，拱着肩背要站起，被身后土兵一把按住。那黑卵宿酒未醒，正垂头甜睡，被白卵摇几摇，半醒了，手一推，眯着眼道：「水。」白卵忙唤过一盏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黑卵嘬口茶，仰头漱嘴，咕噜咽下去。台下早有家丁出队，举着个短几，迎过他茶盏，放到逍遥椅旁侧。又一个红漆托盘，捧着羽扇纶巾，也送了上来。只见那黑卵手捋胡须，似睡似醒，悠悠然口占一绝：「北国兮风光好，天骄兮爱多娇。草兮堂兮春梦觉兮，花落知兮多少。」吟罢，面带几许闲愁，问道：「白卵我儿，可有俗客来否？」白卵躬身回禀：「启父帅，丘流丹给敌兵当奸细，闯到府衙门前，击鼓聚众，被孩儿擒了来，听侯处置。」说罢，奉上狼牙箭：「哲别的令箭。」黑卵接箭，哼了一声，向台下瞟一瞟流丹，缓声说道：「这破落户，何时做起奸细来了？想是见边关吃紧，就失了气节，背我礼仪之邦，卖身投靠鞑靼？」流丹咬牙切齿，只是不答。黑卵将手中狼牙箭，又端详一阵，咔地折断，扔到阶下，皱眉问道：「你既是哲别所派，不好生给他打探军情，只顾在我府衙门前喧嚷？」白卵进言：「贼子分明是想谣言惑众，扰乱民心，他好借机起事，与鞑靼里应外合，把这仗再打回来。」流丹一挺胸膛，挣扎着站起身，骂道：「堂堂小种经略相公，顶天立地一丈夫，怎会行此不齿之事？若不为救全城黎元，迁延了时日，此刻你项上人头，早已是我囊中之物！」正待要讲金公堤上事，背后却被谁猛劈一掌，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当地一声，怀中落下一件东西来。教场南墙游廊那边，几个尉官小校，正在指挥兵丁，搬运酒坛。听到这边响动，都各带亲随，从檐影里走出来，远远地立定观瞧。押解流丹的土兵俯身看时，见落地之物是一柄短剑，慌忙拣起，走上台阶呈给白卵。白卵擎在掌心，略一过目，转身禀道：「这狂徒去年两次惊架，蒙父帅宽恩放去。现又怀揣利器，干犯厅事，分明是为行刺而来。」「他能有什么利器！」黑卵啐道，从短几上持起羽扇，摇了几摇，藐然问道：「丘流丹，你来又是为你父讨命？想你也是将门之后，办事如何没有韬略？世上岂有击鼓行刺之理！」流丹恨道：「丘门魏氏，私仇也，故而刺。汉家鞑靼，公战也，故而鼓。我安能为取尔一命，害了振救苍生之大义耶？故先鼓而后刺，又何怪哉。」点将台下兵丁，哗地乐开了。南廊前校尉们听得懵懂，纷纷侧身问亲随。铁锅那边煮肉味道更加浓重，半边教场在热气里抖个不停。白卵一振手臂，义愤填膺道：「我父子在城头披坚执锐，视死如归，为朝廷抵御北兵，浴血奋战了许多日。丘流丹投敌卖国，为虎作伥，待我军凯旋，他倒混了回来，煽风点火，谋害主帅。现又敢如此咆哮公堂，作禽兽语，这等逆人，留他何用？父帅，趁今日喜庆，不如活剖了，给兄弟们下酒！」黑卵矜持不语，探手入怀，搔一搔胸上白毛。院内土兵土将，都把头颈梗了，巴着他下令。正沉吟间，忽听得一阵哭声，远远地随风飘来，也不知是男是女，沙哑只似刀割铁板。那哭法好生特别，绵绵延延既无中断，却也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前一声将尽未尽，后一声已响起来，猛地咬住它；就这么一声接一声，越来越短促，越来越凄厉，宛如蛇头咬蛇尾，寸寸往里吞。哭到最后一声，蓦地悬在高空，倏然而散，只剩苍天。教场里众人听得发瘆，铁锅旁两个火头军，停下手来，面面相觑。黑卵在椅上欠身，厉声问：「谁作鬼哭？」白卵四下望望，心有余悸：「定是哪个阵亡将士，亲眷正在出殡。」阶下流丹，仰天大笑：「是先君子精魄，来嚎卵等之丧！」白卵回过神来，将手中那柄短剑，一指流丹：「父帅，如何发落？」「法当诛之，心有不忍。想当年，他那死鬼老爹，和本府是拜过金兰的。看这份上，网开一面，发送他到城南土星寺去罢，做个长寿和尚，也是续了他家香火。」白卵急谏：「丘流丹卖国求荣，罪行昭彰。不殛之，父帅在土城何以为政？」土兵土将齐声附和：「大帅，杀吧！大义灭亲！」黑卵彳亍，又问：「民情却是如何？」「正是义民们出首，孩儿才得擒下他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黑卵点头，叹口气道：「众怒难犯，老种经略相公，你在天有灵，休要怨我！」眼含泪花，手指向前一播。白卵得令，就拔手中短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忽听阶下一声大吼，震得双耳嗡嗡作响。原来流丹挣起身来，抢前一步，喝道：「此剑乃天地精华，焚香斋戒才可动之！」黑白二卵愣了一晌，看一眼短剑，又瞅瞅流丹，忍俊不止。台下众人，也齐声跟着笑。校尉中两个老成的，看腻了杀人，转身走回檐影，坐到春凳上闲话去了。白卵笑罢，叫声「看我焚香斋戒你」，大步流星走下台阶。怪眼一彪，土兵早将流丹就一根长杆绑定，撕开衣服。白卵走到近前，拔那短剑，拔了两拔，纹丝未出，好似锈在鞘中。白卵大怒，一咬嘴唇，也不再拔，剑连着鞘抡起来，望流丹顶门便砸。流丹闭目躲闪，却听铿一声响，剑鞘没打着他，正磕到他颈后杆木上，从镡根处折断了，划着亮弧飞走。却好落到铁锅那边，噗地打进汤里，击起滚热的汁水，溅到两个火头军脸上。白卵怒不可遏，握着手中剑柄，左右开弓来打流丹，额角登时皮开肉绽。黑卵喝住他，让他把那剑柄，呈上来看。一个火头军就汤中捞出空鞘，也热气腾腾捧到点将台上。另一个用把马勺，捞那鞘中脱出的断剑，划来划去却是没有。黑卵将剑柄与剑鞘，两厢看过，愤然问道：「破落户，你来刺杀本府，就拿这等利器？」「汝曹鼠目獐睛，怎识天下至剑？」流丹依住长杆，忍痛骂道：「我这把剑，专从终北之北借来，破你金钟罩铁布衫。」「剑在哪里？」「无名剑，抟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无形，无影，无光，无气，无……无……」「住口！」白卵腮肉抽搐，斜望流丹一眼，「这厮想报仇，想疯了不成？」流丹却不理他，因鲜血从额角流下，蒙眯了眼睛，便把头奋力仰了，去望那满天流云，自言自语道：「可怜啊，这把天下至剑，跟着丘流丹，千里奔波，回到家乡。本望你一举断凶，报先君子于九泉，拯万民于水火。谁想反陷于仇人手中，不得施展，永为沉沦。时也，运也！可叹啊，这把天下至剑，辜负了磨剑人一片心！」话犹未了，黑卵早呸了一声，将剑柄嗖地丢在台阶上，鄙然说道：「你也不用指天划地，本府一生专行好事，今番也慷慨仗义，周济了你！」说罢，执起羽扇指着流丹，冲台下发话道：「叵耐丘流丹，妄执邪念，丧心病狂，口口只说他父为我所害，屡次前来谋刺本府。现又勾结外敌图我，弃已身于不义，辱先考以胡尘，罪不可赦，死有余辜。然其理不可喻，情尚可悯，匹马入军门，继庞娥卫无忌之余绪，亦不可不谓壮士也。我魏黑卵教化一方，仁字当头，今且大发慈悲之心，广开方便之门，舍身饲虎，让丘流丹如愿以偿……」台下众人莫名其妙，齐谏：「大帅，断断不可！」黑卵愀然叹曰：「一者，以我这段古道热肠，激扬天下孝子之心，千秋万代，好知何为名教。二者，叫他也死个瞑目，免得今日做鬼，明天就鸡飞狗跳，还魂来讨冤怨。来人呀，松绑！」土兵们摸不到头脑，又不敢违令，忙把流丹绑绳解开。白卵急欠身，正欲犯颜尽进忠言，黑卵只是不理会，往椅背上一仰，命道：「尔等闪过一旁，让他把那天下至剑抄好了，望我魏土城身上，砍一个心满意足！」言罢，吸一口气，运到丹田，将肚子胀得鼓鼓的。土兵们会意，喜形于色，把地上那只剑柄拾起来，塞到流丹手中，撺哄他，讪笑道：「快去呀！」流丹额上血已半凝，糊住了眼目，绑绳一松开，禁不住抬手去搓，眨好几眨，方看得清东西。四顾周遭，不知所措，但见左左右右的脸，一时间都浮起来了，油光闪闪地晃荡着，不像是人脸，像新漆的面具扔在水中。不禁如在梦里似的，登上台阶一步。白卵嫌他啰嗦，走下来就领子一拎，将他通通曳到台上，掼在逍遥椅前，自己撤向一边。黑卵却是看也不看，只将羽扇盖住肚皮，仰着身，眯着眼，将那红木椅子，优哉游哉摇了几摇。忽然嘬舌舔唇，似乎又要吟诗，酝酿半晌，终于只是腹案，没有吟诵出来。日正当午，点将台上并无遮阴，阳光晒得流丹头疼欲裂。两只初生的小绿豆蝇，蝶乱蜂狂，绕着他伤口嗡嗡飞舞。流丹紧攥剑柄，闭上眼目，心中默念道：「无名剑，你乃神物，至精至纯，本于一派冰清雪洁之中，自在陶养。只为我这段恶缘，才重返尘嚣，落此腥臭之地。如今凶人就在眼前，求你一显锋快之灵，助我斩却仇雠，我再送你重归净土！」祷毕，睁眼看时，黑卵在椅上睡着了，歪着头颅，鼾声大作。胸前那片白毛，被阳光照得发亮，蓬然而起，钢针也似。流丹咬紧牙关，将剑举过头顶，觑准这丛钢针，牟足全身气力，一斫而下。那剑于瞬息之间，形影光气断，忽似具足，带着风声，扫过逍遥椅时，流丹手里分明一沉，仿佛劈入水中。椅上鼾声嘎然而止。两只得胜幡被风猛吹，幡头碰于一处。台下铁锅里，汤水滚沸，咕咕乱响。片刻，逍遥椅旁边短几上的茶盏，嚓地迸裂，残茶溅出，洒满托盘。黑卵一条胳膊耷拉下来，羽扇落地，被风吹着，状如死鸟。白卵大惊，跨前一步，俯身于椅上，抓住黑卵肩膀猛摇，叫道：「父帅，父帅……爹！」台下兵丁呼地聚拢，围住台阶。南廊里外，校尉们都向这边跑来。白卵猛回头，将银牙咬碎，瞪着流丹。流丹手拿无名剑，木立着，满脸迷茫。正大乱间，忽听哺一声响，黑卵滚出一个闷雷屁，在逍遥椅上欠起身来。伸着懒腰，面带愠色叫道：「拿水来！不喝你们这碗馊茶了。本府只要水，水，水！」台上台下，裂布般一阵大笑。流丹强忍泪水，呀了一声，又轮起剑，斜刺里猛扫过去。剑走空弧，刷地一下，把他带倒了，扑在黑卵膝上。黑卵颔首笑道：「我儿，何多礼哉？」白卵揪住流丹发髻，曳将起来，夺过剑柄，甩到地上。流丹奋力挣脱，探身待要去抢，早被白卵飞起脚来，踹在后心，口吐鲜血跄下台阶。不知被谁补上一脚，向前扑几步，压翻那只铁锅，倒在满地腾起的白烟里，死了。弃如一无……一无什么都有。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只剩下泥。你看那月亮地里虚乎乎一片，昨天还是座城池，城墙老高。如今呢？一汪烂泥，泡都不冒一个。可我及时赶回城内，可我已将实情报知，大水就要淹来，可他们还是……你也本该死在水里，你也本该埋在泥中。昨天俺带领一队人马，掘开了金公堤，正倚着一轮红日，等入夜好放水，派向土城的几个探马，忽执一支断箭来报。说有辆牛车插个小旗，沿着官道，望赤水河这边走，满满一车都是俺们死在土城的人，就劫下了；不想死人堆里头，却有一个小南蛮，扒得赤泼泼的，脸烧成焦炭，髻子也半散了，里面一横一竖，插着折断的狼牙箭，不知是何用意。俺见了那箭，就知是你，让他们抬过来，果不其然。也是你命大，几个探马晚到一步，土兵们就把你扔进了赤水河。倘若没有那瓶番药回春酒，从土兵们身上搜出来，死活给你往里灌，死成那样了，也活不过来。张半仙算得不错，土城遭了大劫。张半仙算得不错，北兵真的来了。张半仙没有算到，来的这支北兵，并非乌舍，却是俺们鞑靼。他也没有算到，土城遭劫的原因，不是别个，正是他张半仙。去年秋天，俺别了你，一路奔回老营，面奏俺答汗，把玄水之上相遇之事，从头备诉一遍。你和黑卵那点儿仇呀怨呀，俺答汗只当儿戏来听。可闻知张半仙神机妙算，他倒生了爱才的心，说不想土城有这等风流人物！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俺若有半仙辅佐，还怕乌舍不服，还愁不独霸大漠？立派个牦裘特使，捧着千两黄金，来土城，见黑卵，要迎半仙，共讨乌舍。不想黑卵从中作梗，告特使说：一个月前，半仙已驾鹤西归，所遗之元龟紫草，权以为奉。那特使在土城勾留了数日，探听得明白，半仙早被黑卵从流沙观里，接在太守府中供养，日日为他出谋划策，何曾驾鹤西归了？回来奏明俺答汗。俺答汗修书一封，又派牦裘特使送到土城，说黑卵金兰，你不放半仙出关，量是怕他到俺处，泄露土城军机，等俺灭了乌舍与你接境，你就无法抵御。土城小小泥丸，何足用兵？黑卵金兰，你存这份心计，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黑卵读罢大怒，撕了书信，斩了使者。俺答汗闻听，立与乌舍王休了兵，两家结为金兰之好，千两黄金借条小路，发一万铁骑，南下来打土城，发誓要得半仙，死活勿论。黑卵倒真是硬，苦撑了一春。土城久攻不下，俺答汗烦恼，将八大谋士并俺哲别，都集于中军大帐，同商灭城大计。一支笔传过来，每人都把计策写在掌心。摊开看时，一路是淹淹淹淹淹淹淹淹。只俺这一张手上，写了一个俺字。俺本要写淹，写疾了，写成俺。俺答汗抚掌大笑，说真天意也，就令俺来淹土城。昨天若不是俺，掘开了金公堤，水淹土城，这场仗更不知打到何时。泥，一切都是泥！张半仙算出的大劫，就是俺，就是淹，就是你眼前这滩烂泥地。黑卵并未说谎，半仙真的驾鹤西归了。太守府里坐着的半仙，想必是一个替身。黑卵是怕军师仙遁，人心动摇，纷纷弃城而走，他那大劫就更是难逃。因此便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在府内供一个假半仙，蒙骗世人耳目。黑卵说了大谎，半仙真的驾鹤西归了。你数月身在漠北，这一切却怎得知？半仙真的驾鹤西归了，他驾的鹤，不是鹤，却是我流丹。那天夜里，我在流沙观，得了「征凶利涉大川」，转身正要离去，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我的去向，乃是半仙卜出，他若连夜告于黑卵，我安得脱身？就又把刀子往前一送，对半仙说，你再算一算，百岁道士能活几岁？半仙笑道，这不用算，百岁道士能活百岁。我又问，你青春几何？半仙掐指算道，贫道活到今夜子时，正好虚度百岁，合当断送于你手，你但将刀子来割罢，切莫推脱。我倒不知如何下手，问他：怎见得一定是我，你不好寿终正寝？半仙道，当年贫道辞别师门游历人间时，三清道长赠我四句偈语，道是：遇土而安，遇沙而住，遇卵而兴，遇种而逝。我漂泊一生，至土城甫得安居，入流沙观而住持之，与魏太守风云际会拜了军师，今日啊，遇到你小种经略相公，正是我驾鹤西归之期。子时已到，快来快来。我忙回道，流丹姓丘，并不姓种，第四句另有他人。半仙却是不听，急急便搂我颈。争持之间，我手一挥，他就纸片般飘落，坠入灯影。看时，偃偃乎气息全无，羽化而登仙。那一春仗，不是白打了？赤水河，不是白掘了？好个魏黑卵，好个张半仙！我这段冤仇，也是白报了？大道朝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大水一来，大道都冲走，哪还有冤仇？无名剑呢，也冲走了？或是冲走了吧，或是埋在泥下。无名剑无形无影无光无气无断，水怎么冲，泥怎么埋？无名剑无形无影无光无气无断，水没得冲，泥没得埋。可你说的是常理，终北之北的常理。此地是南方，北方的南方。淮南为橘，淮北为枳。说得好，汉人的成语，听不懂，也觉掷地有声。淮水是河，俺能窥而知之；这橘这枳，说的倒是哪般？中原水果。滋味如何？我自幼生长在土城，从来没有见识过。橘，古书说精色内白类任道。枳，古书什么也没说。孔周是打中原来的，他定然最清楚。张半仙活了一百岁，他大概也晓得。你问孔周，他会说橘和枳都是剑，是无名剑的别名异号。你问张半仙，他会说都是卦，是离，是未济，是他推天演地算出来的。何时我带着你，打到淮水去，你坐淮南，我坐淮北，你一只，我一只，面对面吃一回，就知道了。起风了，回营吧，明早还要北撤。我从终北之北借来的，若不是无名剑，而是撒手锏，结果又会是如何？撒手锏？铁杵，一根磨了七七四十九代还是铁杵的铁杵。蹄铁，或许如今正闪烁于乃蛮人倏忽的旅途中。剑，黑卵是昨日死。锏，黑卵是昨日亡。黑卵命里没有今天，剑和锏都一样。俺们鞑靼是水，俺们鞑靼过去后，地上只剩泥。一无所有。一无什么都有。你听俺的，黑卵也死了，土城也灭了，你要往哪里去？明天跟俺回大漠罢，俺向俺答汗保举你，做二十万鞑靼骑兵汉话教头。俺那两个掐得水出的干女儿，都配于你，荐了枕席，可好？多谢英雄美意，我还想勾留数日。水退了，泥干了，再到那边去看看，能不能找回无名剑，去终北之北还给孔周。缘分，一切都是缘分。俺不强求你，来日方长。待到橘枳烂漫日，期在淮水再相逢。可要记得，从今以往，你欠着俺哲别一份人情。去秋玄水初遇时，英雄说过，孔周欠着你一份人情，是何等样一份人情？说来话长，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只记得当时乌舍尚未立国，俺答汗也还不是俺答汗。初秋一天，俺在桦树林中打猎，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呻吟，好不凄惨。循声走到河滩那边，却是个汉家老儿，歪倒在泥地里，一支箭扎在肩胛上，身边行李散乱，他倒要望河里爬。我连忙下马，扶住他膀子，拔下箭来，包扎好了，看看还能挨一时，便问他怎么回事。老儿说他名叫孔周，领个徒儿，从中原来，要去终北之北。三四天前，走到玄水边上，河流涨水不能淌过，两人就停下来造筏子。那一天刚造好，徒儿赤脚进河，把筏子望水里顺，他在岸上推。不想忽然驰来两条大汉，一黑一红，皮货商人模样，可都是骑着骏马，挎着弓刀。吆吆喝喝，命徒儿快上岸，说玄水是界河，不得私渡，还问他们行李之中，为何有这些磨石铁具。徒儿是个面冷的，心气又高，更不答话，只望河里拉木筏。两个汉子见了，也不再言，都撤下弓来。那老儿见势不好，忙说有话讲理，拱手上前陈情，一支箭早射出了，正中徒儿后背，扑倒在水中，手还抓着木筏，眼看被河水卷走。他待转身跑去相救，肩上也着了一箭，倒在河滩上。两个汉子哈哈大笑，向西边扬长而去。俺听罢怒火中烧，把拔下的那只箭，拣了起来，对老儿说，俺替你还他箭去，回来救你。逆河追出十里远，方看到前面土岗之上，两条汉子，一黑一红，正立马观望河水，指指画画。俺也不停马，断喝一声，搭上老儿那支箭，将红衣汉子觑亲切，一箭射去，后心上正着，哼也没哼，栽下马来。再掣出俺壶中的狼牙箭，射黑衣汉子，也正着在后心。那汉呀了一声，身形折在马背上，箭却不知为何，落下来了，没有咬进肉去。俺心下不解，驰过去，俯身捡起观看。一迟疑间，那汉已被惊马带着，冲进树林，狂奔而去。俺只好原路返回，走到刚才那一片泥泞河滩，再寻孔周，已不在那里了。年10月初稿年9月终稿编者按：本篇文章所有配图皆为保罗·克利的画作。-END-李金佳，诗人、学者、译者。巴黎大学比较文学博士，诗歌杂志《Posie》通讯员，曾获年法国青年法语作家奖。出版有法语著作《中国古代的一百个有趣故事》、《聊斋志异法文版（-）：翻译的历史和批判性研究》，汉语译著《出征》、《谁，在我呼喊时:20世纪的见证文学》，以及汉语个人诗集《黑障》、法语个人散文诗集《梦的复兴》等。-推荐阅读-　　　　　　　　　　　　　　　　　　　　　　　　　　　　　　　　　　　　　　　　　　　　　　　　　　　　　　　　　　　　　　　　　　　　　　　　李金佳丨雅科布诗话　　　　　　　　　　　　　　　　　　　　　　　　　　-08-13　　　　　　　　　　　　　　　　　　　　　　　　　　　　　　　　　　　　　　　　　　　　　　　　　　　　　　　　　　　　　　　　　　　　　　　　　　　　　　　　　　　　　　　　　　　　　　　　　　　　　　　　　　　　　　　　　　　　　　　　　　　　　　　　　　　　　　　　　　　　　　　　　　　　　　　　　　　　　　　　　　　　　　　　　　　　　　　　　　　　　　　　　　　　　　　　王咏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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