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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桐从诗人向美食家身份的转变,纯属误打误撞:年,他出了一本融情欲、食物于一体的诗集《完全壮阳食谱》,书名让大小餐馆老板以为那是一本食谱,于是纷纷邀他品鉴。如今的焦桐,阅古籍、吃乡野、寻美食、写文章,更在大学中文系开设饮食文化课程,他带研究生的方式就是师生一道浩浩荡荡地下馆子。
珊珊念小学时,有一回在家里开睡衣派对,邀了几个同窗小女生来住,我感染了她们欢乐的情绪,无法闲着,刚好家里有菠萝,遂使用一整颗菠萝作了原盅菠萝炒饭──将菠萝对切,剜起果肉,切丁;拌炒青豆、火腿丁、腰果、虾仁等等食材。再将炒好的饭装入略微烤过的菠萝盅,撒上些许肉松。小朋友们忽然像饿狼,差点连菠萝皮也吃掉。
坊间不乏教人家怎么炒饭的食谱,却总是缺乏想象力,光是图片,每一盘看起来多长得很像,油光闪闪,蛋花错落在一坨一坨的米饭葱花间,格格不入似的。我对厨师们下重油炒饭颇为不屑,两人份炒饭居然就倒入五大匙油,这叫哪门子鬼炒饭?不过是把饭泡在油里加热罢了。我每次在外头吃炒饭,吃不到半盘,即看到泡在油水里的米饭,这种油泡饭仅能用来谋杀仇家,生命诚可贵,自己千万别想不开。
炒饭有着克难的意思,我的朋友方杞当年购置新屋,咬紧牙根,决定吃十年蛋炒饭,气魄动人。的确,饥饿时面对一碗盛得满满的蛋炒饭,就像贫农面对丰收的谷仓。
炒饭还带着寂寞的性格,完整而自足,不需要佐以其他菜肴,一般餐会也不将它列入菜单。往往是这样:想独自、快速而简单地解决一顿饭,又希望能吃出点意思,走进餐馆就点了一客炒饭。遗憾坊间鲜有餐馆能炒出好饭。炒饭本小利薄,餐厅多不用心计较,间接使它成为最家常的料理。
炒饭因配料、炒法之异而变化无穷,诸如韩式泡菜炒饭、日式汤泡炒饭、印度咖哩炒饭、越南香辣鱼肉炒饭、西班牙海鲜炒饭、意式野米炒饭、新疆葡萄干炒饭等等。新疆的葡萄干炒饭采煸炒方式,用熟羊肉、葡萄干、青椒、胡萝卜、洋葱炒制,甜咸合奏,色泽艳丽;西班牙炒饭是先炒再煮,将长米炒过,再加入配料和高汤煮熟;印度尼西亚炒饭搭配沙爹、虾片,和当地略带胶质的甜酱油,饭上再搁一颗半熟的蛋;潮州人欢喜用乌橄榄来炒饭,乌橄榄即咸水榄,取其化滞效用,乃潮州口味加上泰式炒法的观念所发展而出……
我爱吃的包括台味十足的樱花虾炒饭、粤式的咸鱼鸡粒炒饭、南洋风的菠萝炒饭。樱花虾只产于台湾的东港和日本的骏河湾,来台湾的游客可知把握机会?
许多食物之所以美味,端赖食材的鲜度,所谓九分材料一分功夫;炒饭则相当程度得靠技术。颇有些大餐厅能做出好菜,炒出来的饭却不忍卒睹。谢青返台,邀我在一家上海馆子餐叙,确是名餐厅,汤包、炒河虾仁都在水平之上;坏就坏在我突然想吃炒饭,于是加点了一客扬州炒饭。那盘炒饭连饭都没炒匀,东一坨油黄,西一坨未沾到酱油的白饭,毛豆、香菇丁、香肠、葱花扞格地搅在盘子里,面对这样的东西,忽觉刚才下肚的食物皆是欺瞒,四面八方汹涌起食客的嘈杂声,感情受骗般,顿生感伤,胸中升起一种何必当初的懊恼。
我常在台大附近吃炒饭,有时逛书店,会想快速解决一餐,辄在“凤城”吃腊味炒饭,或“大声公”吃粤式扬州炒饭。有一天从骑楼下经过,忽觉触目惊心。原来“大声公”已拉下铁门,不知去向,墙上歪歪斜斜喷了许多漆,语气愤懑且带着咀咒,痛骂店家恶性倒闭,避债中国大陆,令他出面还债,否则不得好死云云。我小心绕过满地垃圾和蛋壳,竟有一种惧怖之感。那些蛋壳自然不是蛋炒饭留下来的。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台湾人变得暴躁易怒,愤怒时习惯向对方丢掷鸡蛋。罪过罪过,须知鸡蛋是尤物,对付鸡蛋的最佳手段是放进锅里,无论煎、煮、炒都很香,实不宜如此虚掷。我们的文化犹相当贫困,总是不太会将正确的东西摆在适当的位置。好比舌头,是一种阶级分明的器官,最高级的舌头用来品味美食,和爱人接吻;次等的舌头用来赞美上帝;最低贱是政客的舌头,用来喷口水。
炒饭中最基本的配料是蛋,即使不再添加其他配料,蛋也能独自担纲,不辱使命。澳门机场贵宾室里的食物少得几近寒酸,却有不俗的蛋炒饭,简单、清爽、颗粒分明的白米饭上沾着均匀的蛋花,不油腻又饱含饭、蛋结合之香,我几次过境澳门机场,总似听见它在召唤,唤我赶紧进去填饱肚子,免受飞机餐荼毒。
我曾经走进一家知名的宁波馆子,整面墙壁龙飞凤舞着名人们的签名式,想来大家都欣赏这馆子的手段。我点了一客炒饭,奇怪那盘饭是用蛋先炒过再淋上烩料,分不清是炒还是烩?我望着眼前这盘怪异的饭,不知该动筷子还是汤匙?只知咸得要命,连菜肉馄饨汤也是死咸。
在台北,“侬来”的乌鱼子炒饭是我较认同的炒饭美学,它结合了松子、东港乌鱼子、宜兰葱,饭粒分明,不油腻,香味惊人,带着华丽感。
我走过的城市以香港的炒饭最靓,许多酒楼、茶餐厅都供应炒饭,五花八门,如尖沙咀金域假日酒店“龙苑”中餐厅的“南ㄚ岛虾酱虾仁炒饭”,松、爽、清、弹牙,尝过即留下深刻的思念。此饭曾获香港“美食之最大赏”炒饭组荣誉金奖,选用咸度较温和的南ㄚ岛虾酱,再加酒和糖调味,另以虾仁和虾干作配料,颇有三虾同堂的意思。这类炒饭皆鼓猛火快炒,饭粒松爽弹牙,口味偏重,透露一种特殊的镬气。
很多人谈到厨艺时自嘲说:“我只会炒饭。”连蒋介石都曾下厨炒饭给宋美龄吃。高雄餐旅学院陈嘉谟教授的《炒饭72变》除了各式炒饭食谱,更有意思的是提供炒饭吃不完时的变化方式,诸如烤成三角饭团,或煮为咸粥、蒸竹筒饭、卷寿司、酥炸饭丸、起司焗饭。
炒饭易作难工,一个厨师的手段如何,视其炒饭便能分晓。市面上的炒饭多粗制滥造,吃不到好的炒饭,只好亲自研发。几年来,我对炒饭已略有心得,可提供同好参考,就以咸鱼鸡粒炒饭为例。
炒饭像作诗,骗不了人的,看一眼、吃一口即知好歹。我们读小说、散文之初,即使有点陈腔滥调,也不敢遽下论断,总要读到一半以上,才见优劣。诗作就不然,不会前面一两行作得很糟,后面突然变成佳构。
一盘好的炒饭像一首意象准确的诗,有效召唤饥饿感。炒饭是基本功,一个能炒出好饭的厨师,等于具备深厚的内力,有什么功夫他学不精湛?
首先,炒饭不意味着剩饭再利用。我们用隔夜饭来炒,却往往被误会成昨天没吃完的剩饭,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未把握炒饭的精神面貌。将煮好的饭送进冰箱冷藏,目的是再蒸发水气,使饭粒更干燥、结实;此外是温度差所催化的弹牙口感,盖寒冷的饭粒邂逅极热的锅,会产生雀跃的激情,一粒粒在锅里跳着舞,使炒的过程即充满视觉美感。
一盘高明的炒饭绝不能马虎将就,从米的选择、淘洗即须讲究。蓬莱米黏、软的质地不合适炒饭,最好选用再来米,取其黏性小、颗粒分明;其次如印度、泰国的长米也行。若一时只有蓬莱米可用,也不必沮丧,唯煮饭时先降低米和水的比例为0.9:1,煮熟后只取上层的饭来炒。
再来米须迅速淘洗,迅速倒弃洗米水,避免米糠味渗入米内。淘洗清洁后,沥干,再送入冰箱,充分挥除水分,这样才能精准控制米饭的软硬度;盖炒饭成功的关键在于使用的饭,而煮饭成功的关键即在水分的把握。
煮饭体现刚柔相济之道。饭煮熟了,先以饭杓轻轻翻拌,使米饭散发多余的蒸气,并令其自然冷却。
炒饭通常会加蛋──先将蛋略炒再加进饭里,带着同床异梦的况味,这是笨方法。我的策略和梁实秋一样:先将蛋打匀倾入饭里,务使每一粒米充分吸收蛋液,这样炒出来的饭看不到蛋,却饱含蛋香,耐于咀嚼。
浸泡蛋液的饭须冷藏,以维持鲜度。至于炒料,口味因人而殊,我个人偏爱的咸鱼为澳门“棠记”的马友鱼,和马来西亚的油浸梅香马鲛鱼。这是日常消耗品,每次我去澳门和马来西亚,总刻意多补充一些货返台。马友鱼的咸味表现为一种腐香,刚蒸的时候,满室挥之不去的臭气,经过去骨、油泡,下锅之后却瞬间化腐朽为神奇,异香诱人馋涎,像一则鼓舞人心的励志故事。不仅炒饭,这种咸鱼像极了睿智的幕僚,能力超强却从不功高震主,从不强出头,安安分分扮演着最佳配角,搭配什么就香什么──炒青菜,使青菜雍容华贵;蒸鲜鱼,使鲜味充满了戏剧性张力;若用来煨肉,会使一块平庸的肉,有了不俗的气质……
炒饭很简单,较繁琐的程序是前置作业。预先将所有食材切得如米粒般大小,此处刀工讲究的是秩序,如传统诗之要求格律,食材须切割得整齐划一,这不仅影响观瞻,更要紧的是令其受热程度相同,口感和谐。
炒饭前先爆香香辛料备用。鸡肉最好选用上腿嫩肉,切粒,过油泡热后,将咸鱼切碎拌炒,饭即可下镬。饭下锅前须摊开推散,以免炒糊。
优秀的炒饭不能看见油水。油水是累赘的修饰,像迭床架屋的形容词和副词,徒然干扰意象,破坏效果。炒饭只有在刚开始爆香辛料时需要用一点油,之后完全不必加油,翻炒米饭时若觉得锅内太干,则在锅沿洒一点点水、酒即可。饭快炒好时视个人口味加入香辛料,稍微拌炒即搞定。
炒,是中华料理独特的技艺,基本精神是以大火、热油迅速翻锅拌炒到食物饱满光润、清鲜软嫩的效果。这种手段乃从煎发展出来,后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载“鸭煎法”就是将肥嫩鸭肉细剉,加葱白、豆豉,炒到极熟,加辣椒姜末吃。宋代以降,炒法已是烹饪中广泛运用的技巧,《东京梦华录》、《梦粱录》、《吴氏中馈录》都颇有记述。
炒法大抵可分为生炒、熟炒、清炒、滑炒、煸炒、软炒、汤炒、水炒、小炒、抓炒、焦炒。我研发的炒饭勉强可归属熟炒和软炒两路的综合,又不完全像,因我并不勾芡,未糊澥原料。熟炒是将熟制品经刀工处理,以少油炒成,此法能进一步排出原料内的水分,进而吸收调味料,所以口味浓郁;而软炒的原料须加工成细粒或茸状,澥液后再炒。
如果实在猴急,等不及用冷饭炒制,得使用刚煮好的饭时,则避免使用平底锅,须用深锅,以大火滑炒、翻炒。
如果不是那次吃到冷掉的咖哩猪排饭,我还算常吃“美观园”的蛋包饭。那天中午,添茶水的服务员误将茶倒进炸天妇罗而没有任何歉意,我已经很不爽了,端上来的猪排饭所浇淋的咖哩竟是冷的。这家老店是彻底本土化的日本料理店,餐馆已经矗立起两栋对望的楼房了,犹带着浓浓的台湾路边摊氛围,生猛有力,其蛋包饭里除了大量的西红柿酱,还有几条酱黄瓜。来到门口,服务员以口齿不清的日语大声喊“欢迎光临”,喔,原来是日本料理店。
蛋包饭的蛋一定要煎到柔软、吹弹得破的程度,才算高明。日本人擅长制作蛋包饭,伊丹十三的电影作品《蒲公英》最令我垂涎的,除了拉面,就是那盘蛋包饭了。丐帮高厨为了满足那小孩对蛋包饭的渴望,偷溜进大饭店的厨房里:那场戏像色彩的魔术,流畅的运镜描述熟练的技艺,逗趣的动作和配乐,均匀沾着西红柿汁的饱满饭粒,冒着热烟;丐帮高厨在平底锅内摇煎蛋液,迅速将半熟的金黄蛋皮,披风般披上橘红的炒饭上,蛋皮崩裂,蛋液流泻而下,香味跃动在我的想象中。
我难忘这部电影里的另一个场景:中年男子赶回家,在年幼的儿女面前,拚命摇醒弥留中的妻子,焦急中充满了不舍,遂大声咆哮妻子起来炒饭,全家人都还未吃晚餐哩,你怎么可以睡着?你怎么可以闭起眼睛?责任感终于逼他的病妻站起来,在全家人惊诧的眼光中,蹒跚走进厨房,拼尽全力做出生命最后的蛋炒饭。她的丈夫儿女含泪咀嚼,认真品尝妈妈的味道。
炒饭,像一首流浪者之歌,总是带着孤独的况味。一个人吃饭,不会点一桌菜肴,最简单便捷的莫如炒一盘饭。中央大学门口有一座高尔夫球练习场,我回家前有时先去挥挥杆,肚子饿了,球场对面就是“新陶芳”,这餐馆的虾仁蛋炒饭无疑是我最常吃的炒饭,我吃饭时,常低头寻思刚才击球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酷爱激烈运动。刚开始,我有点逼迫自己选择这项相当不耗体力的运动,是希望在可怕的忙碌中能暂时喘息,让快速节奏的生活透透气,散散步。我在击球时往往不自觉想令球飞得远,遂不自觉握紧了球杆,挥杆时反而缺乏力道。有人说过:“握紧拳头时,好像抓住了许多东西,其实连空气都没抓到。”我的生活为什么那么久没有了诗?这几年,大概太急切想抓住某些事物了,难怪总觉得不实在,也不快乐。
学校的钟声又响了。这家餐馆的虾仁蛋炒饭味道很一般,却陪伴我的教学生活,和击球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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