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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西平

陆游几乎是一个家喻户晓的诗人，在各种版本的陆游文集中，我钟爱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陆游全集校注》，该书收录了《剑南诗稿》《外诗》《渭南文集》《放翁逸稿》《逸著辑存》《放翁残稿》《天彭牡丹谱》《斋居纪事》《放翁词》《入蜀记》《老学庵笔记》《家世旧闻》《南唐书》等，是一部大块头的陆游作品总结集。通读之下，你会发现陆游绝对是一位能写又能吃的人，流传下来的九千多首诗词中，直接写美食的有四百多首，间接与吃有关的更是多达三千多首，通过这些饮食逸诗，会从中窥探出八百多年前的饮食细节：当时的食品种类，调味料品，各地特色产物，包括饮食习惯和烹饪方法，阶层之间的饮食观念，饮食器具等……如果认为陆游只长了一幅豪放雄健的面孔，那就错了，他绝对是个闲适信达的资深吃货。如何衡量一个人在吃上够得上“资深”，标准只有一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陆游就是这样，一提起好吃的，眼睛放绿光，行动起来不打磕绊。在四川工作的八年中，他愣是吃川菜上了瘾，只要是关乎舌尖上的事情，不在乎山水迢迢周车劳顿，如《饭罢戏作》这首诗讲述的就是这种情况：“南市沽浊醪，浮蚁甘不坏。东门买彘骨，醯酱点橙。蒸鸡最知名，美不数鱼蟹。轮囷犀浦芋，磊落新都菜。”瞧，为了吃顿饭，陆游得跑东跑西忙采购。喝好酒，南市的没得说，购猪排得去东门，而且连烹调技法他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橙皮加薤白催化出来的猪排是什么味儿呢？这要搁现在，称得上黑暗料理了。陆游先后在汉中、巴蜀、梁州、益州地等任职，也算半个蜀人了，对这里的饮食习俗了如指掌，他说四川人的蒸鸡最知名，鱼蟹类的饭菜也不错，成都新都的蔬菜新鲜啊，个顶个的挺拔有型，犀浦的芋头又大又圆品质上好，得空一定要亲自去买。苏轼也曾写过犀浦的大芋头：“朝行犀浦催收芋，夜渡绳桥看伏龙”，陆游在入蜀之前就将东坡这句诗烂熟于心，入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忙不迭地直奔犀浦了。可见，在饮食上，陆游视苏轼为偶像，他深信跟着前辈的足迹去打卡，准没错。不过陆游与苏轼二人毕竟不是同代人，在饮食追求上因时因地不同，总体来讲，苏轼爱吃肉，陆游则走的是准素食路线。“东门彘肉更奇绝，肥美不减胡羊酥”，早年他疯狂迷恋羊肉，晚年却对羊肉坚决说“不”，回归故里开始注重清淡饮食，正如他所言，“放翁年来不肉食，盘著未免犹豪奢”。究其原因，我认为这是基于个人飘摇不定的生活——陆游出生时，北宋面临亡国，金军大举南侵。成长期亲历兵慌乱马，一直到34岁经人举荐正式出仕，官场生涯始终郁郁不得志。到了晚年，被免官后家计萧条，入不敷出，乡居生活愈加清贫，他时时感叹“今年彻底贫，不复具一肉。”本想来年会更好，不料“今年贫彻底，拟卖旧渔矶”。那些“戏作”里的美食陆游有不少“戏作”，分明是拿自己开涮、打趣、解闷儿，比如除了《戏罢戏作》，还有《伏中官舍极凉戏作》：“尽障东西日，洞开南北堂。漏从闲处永，风自远来凉。客爱炊菰美，僧夸瀹茗香。晓来秋色起，肃肃满筠床。”大伏天出差住宾馆，只有寡淡的茭白可吃，没肉，自嘲一番吧；《累日无酒亦不肉食戏作此诗》：“小筑精庐剡曲傍，枵然蝉腹与龟肠。酒钱觅处无司业，斋日多来似太常。云碓旋舂菰米滑，风炉亲候药苗香。明年更入南山去，要试囊中服玉方。”这首诗是陆游于淳熙九年九月写于老家山阴，描写的情景正好印证了其退休后无酒无肉的清苦日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改善生活的时候，年的一天，61岁的陆游偶得海蟹三两只，下口小酒过把瘾，于是写下了《偶得海错侑酒戏作》：“判无神药斸清冥，放贮那憎海物腥。满贮醇醪渍黄甲，密封小瓮饷红丁。从来一饱忘南北，此去千锺任醉醒，添雪更知凭茗椀，山童敲臼隔窗听。”理想抱负得不到实现，陆游觉得有酒有肉就是生活的全部，管他什么南北与醉醒呢；《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唐安薏米白如玉，汉嘉栮脯美胜肉。大巢初生蚕正浴，小巢渐老麦米熟。龙鹤作羹香出釜，木鱼瀹葅子盈腹。未论索眊与饡饭，最爱红糟并缹粥。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何时一饱与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这首诗是陆游离开蜀地后，与朋友聊天，回忆起在四川工作时的日子，怀念在那里吃过的薏米、棕笋、面条、菜粥、羹烧饭、大巢小巢菜、峨眉山附近的龙鹤野菜，甚至是喝过的土茶。陆游一生活了86岁，在外做官的时间不到22年，除去游宦在外的时间，山阴乡村闲居了近60年。这60年他是怎么渡过的？那就是以写日记的方式写诗，杂七杂八的事都写，反正就是为了消磨时光，其中描写宋代浙东山会平原农村地道物产美食诗居多，诗中常出现黄耳、白头韭、韭黄、甜羹、馎、野苋、奶酪、莼菜、秋葵、姜芽、牛乳、蒌蒿等，有时候记录当地小吃的烹饪技法，比如《甜之法，以菘菜、山药、芋莱菔杂为之，不施酰酱，山庖珍烹也，戏作一绝》。陆游时常外出闲游，行吟于山海河港之间，或骑驴，或泛舟，搜寻乡野茶饭，对食戏作，聊以慰藉。为了安置从四川带回来的小老婆杨氏，年春天的某一日，天下着雨，陆游从山阴出发，闲游至石帆村考察，晚上投宿在了一村民家，并萌生了在这里再营建一个“家”的念头。第二年，他便在这里新置了田产（据说是租借的），后来又添置了耕牛，有诗为证：“老子倾囊得万钱，石帆山下买乌犍”。在宋代，买耕牛是一笔很大的开支，花掉了陆游许多积蓄。接下来不得不勒紧裤带过日子了，好在陆游对生活没什么过高奢望，就连吃碗普通的菜面也很知足。年初春，74岁的陆游亲自上厨爆香葱油，烹煮了一碗面，浇上菜汤，坐在茅檐下晒着太阳舒舒服服地吃了下去，他觉得这是人间最美味的水煮面，胜过天上神仙吃的食物。当天，他写下了两首同题诗《朝饥食齑面甚美戏作》：“一杯齑馎饦，老子腹膨脝。坐拥茅檐日，山茶未用烹。”另一首是“一杯齑餺飥，手自芼油葱。天上苏陀供，悬知未易同。”公元年秋天，铁木真和札木合集团的最后一战在贝尔湖哈拉河上源进行，这一年，陆游76岁了，窗外事就是云烟，他已经力不存心了，作为一个务实主义者，他只关心自己一家人的饥饱冷暖。好在乡下务有二亩三分地。有一年庄稼小有收成，激动之余写下一首《对食戏咏》：“一饱欣逢岁小穰，时凭野饷诳枯肠。橙黄出臼金齑美，菰脆供盘玉片香。客送轮囷霜後蟹，僧分磊落社前姜。秋来幸是身强健，聊为佳时举一觞。”陆游的意思是，过去只能吃些野菜，今年还可以吃到稻麦，除此之外，还有黄金的橙皮酱、雪白喷香的茭白片，虽然没有王昌龄的青鱼脍，却有客人送来了肥美的螃蟹，就连村头古庙的和尚也为他捎去上好的伏姜，管它什么铁木真还是札木合，秋后老子骨身子尚硬朗，干脆干上一杯，岂不美哉！年春夏之际，根据政策，陆游应当补办退休手续，这样就可以拿到可观的奉?补贴，但他没有申请，错过了。当时绍兴政府还发放“栗帛羊酒”等福利，陆游也懒得讨要，所以只好自己种地维持生活。是艰辛了点，但简朴快乐的生活，是陆游所追求的，正如他所言“不为官休须惜费，从来俭简作家风”。这一年，陆游又写了一组对食戏作，“香粳炊熟泰州红，苣甲莼丝放箸空。”“米如玉粒喜新舂，菜出烟畦旋摘供。但使胸中无愧怍，一餐美敌紫驼峰。”“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灵苗嫩不蔹。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最美的味道就是原汁原味，闲居在家的陆游，出了茅草屋伸手就能摘得新鲜的莴苣、莼菜，采回来只需一口铁锅，一瓢清水，一把柴禾就可以了，吃的时候什么调味不用添加，再配上一碗“泰州红”香米，这样的家常饭远远胜过那些顶级驼肉。“紫驼峰”在宋代是一种罕见的高档美食，被南宋周密“列于八珍”，宫廷里的骆驼均为国外客商进贡而来，吃法也有悖常理，甚至违反人性和道德风尚，陆游在这里以一句“但使胸中无愧怍，一餐美敌紫驼峰”，“戏”出了他朴实无华饮食观：真正的美味不必舍近求远，只要心中有诗意，吃糠咽菜也无愧。作一个合格的宋代茶人茶饮也成为了陆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方面的诗词数量据统计有多首：下雨天，“茶铛声细缓煎汤”；秋夜病卧，“茶铛飕飕候汤熟；早晨睡起试茶，吟上一句“自候银瓶试蒙顶”；初到荣州，“瓦鼎号蚓秋煎茶”；宦游蜀地，“茶香出土铛”，日日啜饮，做茶人。就连听闻王嘉叟的死讯后，陆游也要“石鼎烹茶当醪醴”，以茶代酒，邀寄故人。宋代人在品茶上很有讲究，这一点从陆游的诗中便能看出，更何况他还担任过十年的茶盐公事。首先是茶具的选择，通读陆游诗词，发现常出现铜碾、茶铛、瓦鼎、石鼎、风炉等器具。铜碾，是宋代百姓用来碾茶的家什，看来那时候是把茶碾碎煮的，正所谓“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陆游曾写有“江风吹雨暗衡门，手碾新茶破睡昏”“银瓶铜碾俱官样，恨欠纤纤为捧瓯”的句子，再现了他在宦游中的茶食生活；茶铛，是煎茶用的釜，唐代野外煎茶之风盛行，通常携茶铛出行。宋人承袭唐人遗风，茶铛在日常生活中被普遍采用。只是退居乡野的陆游手头并不阔绰，与其趋风附雅充面子，倒不如去农贸集市淘个廉价的土铛来使，当然有时候也会选用瓦鼎或石鼎来烹茶；风炉是起源于唐代的一种煮茶器具，据说是陆羽发明的，用铜或铁铸成，像古鼎。与茶铛相比，风炉更适宜户外用，像陆游这样穷老山林的士人，拥炉而坐，风，不请自来，点一根枯枝，煮三两盏清茶，不顺从主流，不求名逐利。一个人时，“自候风炉煮小巢”。与好友共饮时，“旋置风炉清樾下，它年奇事记三人”，这是陆游与何元立、蔡肩吾在东丁院的“风炉之约”，茶酣之际，想必在树荫下，他们会彼此望上一眼，感叹“莫道日月长，只恨相逢短”。茶为水之母。煮茶用什么水好，陆羽在《茶经》中有专论，后来经历代茶人总结，“清、轻、甘、活、冽”成为煮茶之水评判标准。到了宋代，那些文人雅士对水的理解更为透彻，比如苏东坡曾在诗中写道：“活水还须活火煎，自临钓石取深清”，杨万里有“下山汲井得甘冷”的句子，曾几是个超级茶迷，撰有《茶山集》，收录了51首茶诗，对煮茶之水要求更高。陆游是曾几的学生，在诗词写作及茶道上，深受曾老师影响，二人常有书信来往，即使曾几在上饶茶山寺隐居7年间，也从未中断。绍兴25年，陆游收到曾几的书信后，写下了题目超长的《寄酬曾学士学宛陵先生体比得书云所寓广教僧舍有陆子泉每对之辄奉怀》，诗中充满了对老师的崇敬之情，并视其为精神楷模，“时时酌井泉，露芽奉瓢盂”，陆游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曾老师那样，时时用陆子泉之水泡春茶喝，彰显高雅风姿。陆子泉，即无锡惠山天下第二泉，因陆羽喝过而名扬四海。陆游也有泉水煮茶的诗，《同何元立蔡肩吾至东丁院汲泉煮茶》：“一州佳处尽裴回，惟有东丁院未来。身是江南老桑苎，诸君小住共茶杯”，“雪芽近自峨嵋得，不减红囊顾渚春。旋置风炉清樾下，它年奇事记三人。”在一个遥远的下午，陆游与二位茶友相约去东幽静的丁院行闲雅之事，他们一人拾柴禾，一人烧风炉，一人汲取清冽的泉水，然后坐在树荫下烹茶聊天，茶过三巡意更浓，陆游的话也多了起来，称自己是茶圣的后代，接着聊起了名茶名苑，聊起了北苑茶、武夷茶、壑源春等名茶，并谈到了新近从蜀地运来的新茶，“这可是采自峨眉山海拔米处的雪芽，嫩绿油润，清醇淡雅，诸位，好好喝，细细品哇！”当然，按陆羽的标准，泉水还算不上宜茶好水，基于先祖水论，他总结出四个字：“用山水上”。年，46岁的陆游在家闲居了5年后，再次被宋孝宗启用，任夔州通，主要负责学事和农事。第二年夏天，他携带家眷从山阴出发，路过临安，然后沿着运河北上，经过今嘉兴、苏州、无锡、常州等地，进入长江。当年10月8日，陆游一行到达宜昌西北的西陵山，游览了三游洞，在下牢溪潭下取水煎茶，并赋诗一首，题为《三游洞前岩下小潭水甚奇取以煎茶》：“苔径芒革奚滑不妨，潭边聊得据胡床。岩空倒看峰峦影，石间远中含药草香。汲取满瓶牛乳白，分流触石佩声长。囊中日铸传天下，不是名泉不合尝”。据说此潭长年悬于西陵山崖下，涓流不歇，符合陆羽“用山水上”的取水理念，千里迢迢走一遭实属不易，陆游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陆羽在《茶经》中论到了山水、江水、井水，就是没有提到雪水。其实早在唐宋时，“扫雪烹茶”已经成为人人争相效仿的风雅之事。白居易就有“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的句子，陆龟蒙也曾写道：“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宋代辛弃疾常常“细写茶经煮茶雪”，吴自牧在《梦粱录》中提到：“诗人才子……以腊雪煎茶“。陆游也不例外。年初春，陆游行走在巴蜀大地上，写下了《卜居》这首诗，其中有两句：“雪山水作中汵味，蒙顶茶如正焙香”，至今仍被当地人时常引用，成为对外推介蒙顶茶的经典广告语。在诗人看来，西岭雪山水煮蒙顶山茶，能喝出扬子江中汵泉的味道。两年后，陆游作为专职茶馆，从四川来到建安，迎来了满天飞雪，兴奋之余，边品着建溪官茶，边挥笔写下了《建安雪》：“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雪飞一片茶不忧，何况蔽空如舞鸥。银瓶铜碾春风里，不枉年来行万里。从渠荔子腴玉肤，自古难兼熊掌鱼。”好一派清新脱俗的景象。倘若如将雪水茶与潭水茶作比较，孰上孰下，未有定论。只是唐代张又新在《煎茶水记》里提到雪水时，将其排在了末位，而且强调不可用太冷的雪。甚至有人贬雪水为“浑浊有毒之物”，不可食用。相反，历史上却有一些人偏偏将雪水奉为灵水、天泉，甚至称其为“五谷之精”。有人站在中立面，说雪水味清，却有一股土气，可以装在干净的瓦罐里储存起来，一年以后味道可达到最佳状态。总之，每个人站在各自的道德立场高谈阔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哪有是非可言呢？细心的人会发现，陆游喝茶的时候喜欢吃栗子，甚至连做梦都与朋友品茶烤栗子：“梦中何许得嘉宾，对影胡床岸幅巾。石鼎烹茶火煨栗，主人坦率客情真。”这首《昼寝梦一客相过若有旧者夷粹可爱既觉作绝句记之》描述的就是这种情景。“山栗炮燔疗夜饥”，有时候夜间饿醒了，他会爬起来嚼几颗炒栗子。倘若睡不着时，再轻轻呷上几口小酒，然后趁着月色皎洁迷人，独自拎个铜瓶，悠哉悠哉地晃到井边打水煮茶，“井边双梧桐，映月影离离。上有独栖鹊，细爪握高枝”，白日里的喧闹蛰伏了起来，“四邻悄无语，灯火正凄冷”，梅影悄然映在长廊上，唯有一个人的夜，才是真正的夜。又是一个失眠之夜，好在有茶，有酒，有热烘烘的炒栗，时光如尔，常伴吾身啊。//转载刊发请与作者联系点击下方“阅读原文”